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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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震驚的是這兩人其後的愉快對話,談及各類名僧之死的軼聞。據說,有位名僧說了聲「啊!我真想死」,就死去了。有位名僧同歌德一樣,說了聲「給我更多的光明」,就死去了。還有位名僧彌留之際,還在計算自己的寺廟的錢財。 住持宴請我們吃了一頓晚餐的粥。當晚在寺廟歇了一宿。晚飯後我催促父親再去看看金閣。因為月亮已經高懸。 父親與住持闊別多年又重逢,甚為興奮,本已相當勞頓了,可一提及金閣,他端了一口氣,抓住我的肩膀就跟著走了。 月亮從不動山的山際升起。金閣從背面承受著月光,折疊著黑暗而複雜的影子,寂然無聲,惟有究竟頂的花格子窗框,瀉入了清亮的月影。究竟頂四周通風,朦朧的月亮仿佛就呆在那裡。 夜鳥啼鳴,從葦原島明處騰空而飛。我感到父親瘦骨嶙峋的手壓在我肩膀上的分量。當我把視線落在這肩膀上時,由於月光的關係,我看到父親的手正在變成白骨。 我回到安岡之後,那樣令我失望的金閣,又一次在我心中逐漸復蘇了它的美,不知什麼時候竟成了比我看見之前更美的金閣。我說不出它什麼地方美。看來夢想中孕育著的東西,一旦經過現實的修正,反而變成刺激夢想了。 我已不再在矚目的風景和事物中尋找金閣的幻影了。金閣漸漸變成深刻、堅固、實在的物體。它的一根根柱子、花格子窗、屋頂、屋頂尖上的鳳凰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仿佛伸手可及似的。它的纖巧的細部和複雜的全貌相互呼應,只要取出任何一部分,金閣的全貌就會響起來,恍如想起音樂的一小節,整個樂章就會流瀉出來。 「你說人世間最美的東西是金閣,這是真實的。」 在給父親的信上,我第一次這樣寫道。父親把我帶回叔父家以後,旋即又返回那寂靜的海角寺廟了。 母親給我回了一封電報。父親大量咯血,作古了。 第二章 父親故去,我真正的少年時代也就宣告結束了。我驚愕于自己的少年時代簡直欠缺對人的應有的關心。而且,我甚至察覺自己對父親的死毫不悲傷。也許這稱不上是什麼驚愕,而是一種有氣無力的感懷。 我趕回家時,父親的遺體已經收殮了。因為我徒步走到內浦,再乘船沿海灣回到成生,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時值梅雨季節前夕,天天曝曬,氣候炎熱。我告別遺體之後,匆匆將靈摳運往荒涼的海角火葬場,在海岸邊焚燒了。 農村寺廟住持之死,可以說是非同一般,是有點過分的、異常的。可以說他是這地方的精神支柱,是當地信徒各自生涯的保護人,同時也是他們死後可以依託的人。這樣一個地,在寺廟死去了,給人這樣一種感覺:簡直像一位非常忠於職守的、非常出色的人,一位到處將死的方法施教於人的人,在親自示範表演時失誤而造成死亡似的。人們覺得這是一種過失。 實際上,父親的靈樞安放得適得其所,好像是鑲嵌在萬事俱備的氛圍中。母親、小和尚以及施主們聚在靈前哭泣。小和尚結結巴巴的誦經,仿佛一半也是仰仗靈樞裡的父親的指示。 父親的臉埋在初夏的花叢中。朵朵花兒都很嬌嫩,水靈,甚至令人毛骨驚然,朵朵花兒好像在窺視著井底。為什麼呢?因為遺容是從活著的臉所具有的存在表面無限地陷落,只留下面對著我們的臉面的輪廓般的東西,一深陷下去就提不上來了。再沒有什麼比遺容更能如實地告訴我:所謂物質,距我們是多麼遙遠,它的存在方法是多麼不可企及啊!精神就這樣通過死變成物質,我第一次能夠接觸到這樣一種局面。現在我才漸漸理解5月的花卉、太陽、桌子、校舍、鉛筆……等等物質為什麼對我那樣冷漠,距我那樣遙遠。道理就在這裡。 母親和施主們注視著我最後和亡父的遺體告別。然而,我這顆頑固的心是不接受這句話所暗示的生者世界的類推。我不是向遺體告別,而只是望著父親的遺容。 遺體只能給人看。我只是在看。所謂看,正如平時無任何意識的動作;所謂看,是生存者的權利的證明,也可能是殘酷性的表示。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新鮮的體驗。一個既沒有大聲歌唱,也不叫喚著四處奔跑的少年,就這樣學到了確認自己的生。 我本是個很自卑的人,然而這時候,我竟能將毫無淚痕的明朗的臉問著施主們而毫無愧色。寺廟坐落在海濱的山崖上。翻卷在日本海海面上的夏雲,阻擋在憑弔的客人的背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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