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豐饒之海 | 上頁 下頁
二七三


  本多像要捕捉從尚未抽穗的芒草和狗尾草中搖晃著飛出的小灰蝶似地爬起身。水沼對岸一片青白的扁柏樹林正朝這邊鋪展,路面陰影漸漸多了。

  汗水透過襯衫,似乎西裝後背都已被沁濕。不知是熱汗還是油汗。總之年老後如此大汗淋漓還是頭一遭。

  不一會兒,扁柏樹讓位給杉樹林。其交界處孤零零地立著一棵合歡。那柔軟的密葉如夢一般飄飄忽忽摻進杉樹剛硬的針葉,給本多帶來泰國的回憶。這當兒,那裡飛出一隻白蝴蝶來,在前邊引路。

  坡路突然變陡,估計寺門快到了。加之杉樹深處透來一股涼風,本多腳步輕快了許多。原來橫在路上的一道道陰影,現在成了一道道陽光。

  白蝴蝶在幽暗的杉樹間忽上忽下地飛著。飛過因點滴泄下的陽光而閃爍其輝的鳳尾草,朝深處黑門那邊低回飛去。本多想,不知蝴蝶何以全都飛得如此之低。

  穿過黑門,山門即在眼前。想到總算來到月修寺門前,本多不勝感慨:六十年——自己活六十年的惟一目的就是為了重訪此地!

  當面對可以望見裡面車廊陸舟松的寺門站立時,本多幾乎難以相信自己已真的身臨其境。他甚至捨不得跨進寺門,心曠神怡地站在左右各有一扇耳門、上敷十六瓣菊花紋瓦的寺門立柱前。左門柱掛一門牌,用秀氣的小字寫著「月修寺門跡」①。左門柱為印刷體,字跡已有些模糊:

  天下泰平

  奉轉讀大般若經全卷所收

  皇基永固

  穿過寺門,便是一條鋪著小粒黃沙的甬路,黃沙間對角嵌著方形板石,沿著飾有五條卵黃色橫線的院牆一直通到內門。本多用手杖一塊塊數著板石。數到第九十九塊時,便已置身於內大門跟前。只見木格拉門合得緊緊的,扣手很別致,白色剪紙上帶有菊花和卷雲圖案。

  一時間,往日的記憶從全身復蘇過來,宛然在目,以致本多忘了叫門,只是呆呆站著。六十年前,正當年輕的自己便是站在同一拉門前,站在同一塊地面。拉門上糊的紙想必已換了上百次,但和那個春寒料峭的日子同樣白刷刷地在眼前關得整整齊齊。門前地板的紋路也只是比以前略略凸出,並未顯出久經風霜的老態。一切不過彈指之間。

  他恍惚覺得清顯仍把所有希望押在自己這次月修寺之行上面,在帶解那家旅館發著高燒等待自己的歸去。假如知道自己已在這彈指之間淪為舉步維艱的八十一歲老翁,清顯不知何等驚詫!

  出來開門的是一位穿對襟衫的六十來歲的執事。見本多很難跨上地板,便拉起本多的手,領他走過八疊、六疊等好幾個房間,進入正殿。執事很客氣地說來信內容已經領教了,請他坐在包有黑白相間布邊兒的草席上面擺得方方正正的座墊上。記憶中,六十年前不曾進過這裡。

  ①門跡:佛教用語,一門法跡。

  壁龕掛有雪舟摹寫的雲龍畫幅,淡雅地插一支石竹花。一位身穿白縐紗衫系白腰帶的老僧用方木盤端來紅白兩色糕點和冷茶。敞開的拉窗,可以見到滿目蒼翠的庭院。院裡密密麻麻地長滿楓樹和絲柏樹。透過樹的空隙,可以窺見遊廊在書院的牆上的投影。

  執事說著萬無一失的閒話,時間很快過去。本多覺得,只消在這涼風習習的殿裡端然一座,汗便消退,痛便減輕,甚至有羽化升天之感。

  這便是原先以為不可造次來訪的月修寺,自己現在就這樣坐在它的一個房,間裡。死的臨近輕而易舉地促成這次來訪,解開了系於存在深處的秤砣。爬山路的千辛萬苦突然給自己一種身輕氣爽的安詳。如此說來,抱病走到這裡的清顯說不定也因遭拒絕而獲得飛翔的力量。本多一時浮想聯翩,甚至浮想都使他感到慰藉。

  四下蜂聲盈耳。但在幽暗的室內聽來,竟帶有鐘聲餘韻般的清涼。執事再沒提起本多的來信,時間很快在閒聊中流逝。本多又不便主動催問能否面見住持。

  驀地,本多覺得如此泛泛空談便見不到住持。說不定執事看到了那本週刊雜誌,而建議住持以身染微恙為藉口拒絕見面。

  實際上,本多心裡也很為難,不好意思背此惡名求見住持。不過,若非負此恥辱負此罪孽和死到臨頭,本多也不至於產生來這裡的勇氣。現在想來,去年九月那樁醜聞,倒是月修寺之行的第一個陰暗的推動力。再說確切一點,阿透的自殺未遂也好失明也好本多自身的發病也好絹江的懷孕也好,全都聚為一點凝為一團,敦促本多下定決心,使他沿著烈日下的山路奮勇沖到這裡。否則,本多恐怕只能舉頭遙望山頂上的月修寺之光。

  可是,倘若住持因此之故而拒不接見,便也只能認為是前世的報應。估計今生今世是不得相見了。但同時,本多心裡又總覺得即使不能在這裡——在此生此世的最後時刻最後場所見到,也還是遲早可以相逢。

  正因如此,寬慰才代替了焦慮,達觀才取代了悲戚,二者愈發清涼生津,使他得以承受時間的推移。

  這當兒,重新露面的老僧在執事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執事轉向本多:

  「住持說馬上面見,請,這邊請!」

  本多一時懷疑自己的耳朵。

  對著小庭院的北客廳,拉窗大開,加之院裡綠色過於鮮明耀眼,本多剛進來時竟沒認出這便是六十年前謁見上一代住持的房間。

  記得當時有一面色澤鮮豔的十二月風景屏風,現在則代之以蘆葦風檔。隔著簷廊,蟬鳴聲聲入耳,茶院蒼翠欲燃。梅樹、楓樹、茶樹等綠叢深處;閃出夾竹桃的紅色蓓蕾。踏腳石之間落著白白尖尖的竹葉,閃閃反射著夏日的陽光,同後山雜木林上方白光光的天空上下交輝。

  險些撞牆的小鳥的振翅聲使本多轉過頭來。原來一隻飛入遊廓的麻雀,撲打一下白牆飛遠了。

  裡面房間的紙糊拉門開了,本多不禁併攏雙膝——老尼住持拉著弟子的手出現了。這位身著白衣紫袈裟、腦袋青光閃閃的老尼,便是應當八十三歲的聰子。

  本多不由滲出淚水,不敢正面仰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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