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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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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三十章 到寺門還有很遠一段上坡路。車可以直達寺門。司機望著雲絮所剩無幾而日光變本加厲的天空,執意要開車送本多上去,說老人步行太勉強。但本多斷然拒絕,讓司機在山門前等候。他無論如何都想親自體驗一下六十年前清顯的辛勞。 本多憑依拐杖,背對山門內富有誘惑性的樹蔭、站在門前眺望來時方向。 四下裡,知了聲蟋蟀聲此起彼伏。如此閑寂之地,仍有田野遠處天理市汽車的喧囂編織進來。但眼前的公路,卻是全無車輛可尋,路肩印著細碎的沙影白光光伸展開去。 大和平原的悠閒情調一如往昔。平坦得如人間本身。遠方,排列著小貝殼般房頂的帶解鎮閃著亮光,如今大概也有了小工廠,見有淡淡的煙柱升起。六十年前清顯病危下榻的旅館,位於鎮上現在也應當可以見到的石板坡路的旁邊。但旅館本身想必不至於原樣保留下來,前去探訪也不可能有什麼收穫。 帶解鎮、整個平原的上方,晴空朗朗,纖雲渺渺,惟有遠方迷濛群山騰起海市蜃樓般的雲絮上端以其雕塑般的工麗切去一條碧空。 本多受不住炎熱和疲勞的夾擊,倏地蹲在地上。蹲下時,眼睛似乎被青草兇狠而尖銳的葉端上的光芒刺了一下。驀然,鼻端掠過一隻蒼蠅,本多真怕它是為嗅出了腐臭。 司機再次下車,擔心地朝本多走近。本多瞪了他一眼,隨即立起。 其實本多也擔心自己能否走到寺門。胃和背部的疼痛同時襲來。本多甩掉司機,走進山門。他自我鼓勵著,裝出一副至少自己看上去幹勁十足的樣子,沿著凸凹不平的砂石坡路向上登去。路左邊的柿樹幹上如傳染病似地貼滿鮮黃色的青苔。右邊路旁的薊草則花瓣幾乎落得精光,露出淡紫色的禿頭。本多顧不得仔細看這些,兀自喘息著移動腳步。好在拐角處都稍微平坦。 投在前面路上的一道道樹蔭,給他以神秘莫測之感。這條下雨時想必變成河床的路不規則地時起時伏,陽光灑落處如裸露的礦床閃閃生輝;樹蔭遮掩處顯然沁出涼意,仿佛有什麼竊竊私語。原因在於樹蔭。至於原因是否果真來自樹本身,本多則不得而知。 可以在第幾個樹蔭下歇腳呢?本多問著自己,也問著手杖。第四個樹蔭位於汽車無法窺知的拐角,靜靜地招引本多。剛剛捱到,本多便癱瘓似地一屁股坐在路旁栗樹底下。 本多以極度的現實感想道:開天之初我便註定於此日此時在此樹蔭下休憩。 走路時忘了的汗水和蟬鳴,隨著休息一齊湧來。他把額頭觸在手杖上,通過杖頭銀壓迫額頭的痛感來緩衝胃和脊背陣陣吃緊的疼痛。 醫生說胰臟有腫瘤,並笑著說是良性腫瘤。笑著說,良性的。要是把希望寄託在這上面,這一生算是白活!回京後拒絕手術這點本多也並非沒有想過。但他心裡清楚,如果拒絕,醫生會馬上動員「近親」施加壓力。自己業已落入圈套。一旦落入生而為人這個圈套,前面便不可能有更可怕的圈套等待自己。本多改變主意:索性來者不拒,並要做出滿懷希望的樣子。就連印度作犧牲的小山羊,都能在腦袋落地後還掙扎那麼久! 本多站起身。這回已沒有監視者討厭的目光。他倚著手杖,邁著踉蹌得近乎放肆的腳步向上登去。登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好像在拿踉蹌開玩笑。霎時間,疼痛不翼而飛,腳步也輕快起來。 夏日青草的氣息彌漫四周。路兩旁松樹漸漸多了。倚杖仰望天空,由於日光強烈,樹梢無數松塔的魚鱗影看上去如雕刻一般清晰。不久,左側出現一片荒蕪的茶園,上面爬滿蜘蛛網和牽牛花。 路的前方,仍橫亙著幾道樹蔭。眼前那道如破損的竹簾.影透著光點,遠處三、四道儼然喪服衣帶黑得化不開。 他拾起路面一個碩大的松樹塔,又乘勢坐在巨松的浮根上。體內又痛絲絲沉甸甸熱辣辣疲勞得不到釋放,如生銹的尖針彎曲著。他掰了掰拾起的松塔,徹底幹透開裂的焦茶色塔瓣一片片強悍地抗擊著手指。周圍有幾叢鴨蹠草,花已被烈日曬蔫了。雛雁一般躍動的葉片,護擁著已經枯萎的極小極小的紫藍色花朵。無論背靠的巨松,還是仰面見到的青瓷色長空,抑或仿佛被掃帚劃過的幾片雲絮,全部乾涸得可怕。 本多不會分辨四下的蟲鳴。有的蟲鳴沉穩有致為所有的蟲鳴打下基調,有的蟲鳴近似做惡夢時的咬牙切齒,有的唧唧不止一味讓人胸悶。 再次站起的本多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氣力走到寺門。他一邊走,眼睛一邊數著前面的樹蔭。他要看看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忍耐這酷熱,忍耐這登攀幾乎令人窒息的痛苦,同時能越過幾道樹蔭。不料從開始數時算起,竟也越過了三道。有一道陰影樹梢部分只及路寬的一半,為此頗感猶豫,不知算做一道還是半道。 路稍稍左拐不多一會兒,左側出現了竹叢。 竹叢本身即如世人的集體,有的蘆筍一樣纖細柔嫩弱不經風,有的則綠得發黑粗粗大大似不懷好意,互相緊依緊靠難解難分。 在此他又歇了一回。擦汗時第一次看見了蝴蝶。離得遠時,只見黑黑的剪影,及至飛近,才發現朽葉色的翅膀鑲有蔚藍色豔麗的花邊。 有一方水沼。旁邊一棵大栗樹。本多在它黑綠色的陰影裡再度歇息。一絲風也沒有,只有豉母蟲在青黃色的沼面曳出細細的水紋。一棵枯樹貼著沼邊橫躺下來,如一座橋。惟獨枯樹那裡閃著細密的漣漪。漣漪擾亂沼面天空的湛藍。或許有樹枝在沼底支撐的緣故,這棵連葉片都已枯萎發紅的倒木的主幹並未浸在水裡。儘管在萬綠叢中仿佛生滿一身紅鏽,但仍保持了站立時的英姿,而不容爭辯地繼續以松自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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