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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〇


  然而這到底算是什麼復仇呢?本多即將在從未曾體會到健美肉體持有者的心境情況下關閉生涯的大門,如果能進入那肉體之中生活該何等快意啊!哪怕僅僅生活一個月也好。他恨不能馬上那樣。自身擁有健美肉體將是怎樣一種心情呢?俯視匍匐在自身肉體面前的人們將是怎樣一種感受呢?尤其對自己健美肉體的跪拜不採取平和的形式而達到狂熱崇拜的地步以致只能使本多感到痛苦的時候,便能夠在陶醉在苦悶當中獲得聖靈之性嗎?本多最大的損失,正是失去了通過肉體而獲得聖靈之性的這道黑暗狹窄的關隘。當然,這也是極少人才獲准具有的特權。

  明天就要在相隔許久之後去醫院檢查了。不知結果如何。但不管怎樣,都應好好洗浴一番。便吩咐晚飯前備好洗澡水。

  本多早巳無須顧忌阿透雇用的做過護士的中年女管家,是個兩次喪夫的不幸婦女,對本多照顧無微不至。本多甚至開始考慮是否把遺產分贈她一部分。她拉著本多的手領到浴室,又怕本多滑倒,詳詳細細地叮囑一番,這才離開。人雖離去,而牽掛之情,仍像扯不斷的蛛絲一樣留在了更衣室。本多不願意讓女人目睹自己的裸體。在被洗澡水熱氣熏得模模糊糊的立鏡前,本多脫去浴衣,打量鏡子裡自己的身體。肋骨陰影道道,腹部往下漸趨鼓脹。其陰影下面,垂著一條徹底枯萎的陽物。再往下是肌肉仿佛被齊刷刷削掉的青白色纖細的下肢。膝蓋如腫包突兀而起。需要多少年工夫才能使得自己面對如此醜態而坦然自若啊!不過,本多想到即使再年輕瀟灑的男子到老年也是這般模樣,便每每對世人發出些微的憐笑。憐笑使他得到了解脫。

  檢查需一天。這天又來醫院時,醫生提出:

  「馬上住院吧。還是儘快動手術為好。」

  本多心想,這天果然到了。

  「不過說起來,以前您倒是常來醫院,近來卻一次也不光顧了。結果就出了毛病,可要注意喲,萬萬馬虎不得的!」醫生用似乎安撫生活不檢點之人的口氣說道,笑的方式也甚是奇妙。「好在像是良性胰腫瘤,摘除就萬事大吉了。」

  「不是胃?」

  「是胰。要是願意,胃鏡照片也可以給您看的。」

  胃內的隆起反映胰有腫脹現象,與初次觸診的的結果一致。

  本多請求推遲一星期住院。

  回到家,立即寫了封信用快信寄上。信上說七月二十二日去月修寺。信應該明天二十日或後天二十一日到。信中希望自己的心跡感動住持以求一見。同時寫了六十年前的原委,又加寫了自己的履歷,還道歉說因時間倉促這次不能攜介紹信云云。

  二十一日動身的早上,本多說要到廂房阿透住處去一下。

  這次旅行,女管家有三央求一起去,但本多執意不肯,說無論如何只能一個人。女管家便詳詳細細交待了旅行注意事項,往旅行包多塞了些衣服,以防在開冷氣的房間裡受涼感冒。對老人來說,旅行包算是夠重的了。

  本多說要去阿透和絹江那裡,女管家又再次如此這般提醒本多。這裡邊有事先自我辯解的目的,因為有些方面在本多眼裡很可能是照看不周所致。

  「有件事得跟您講一下:阿透近來一直只穿一件白地藍花睡衣。絹江對這衣服中意得很,每次叫脫下洗一洗,都發脾氣咬我的手指,只好聽便不管。阿透還是那麼不聲不響,大白天也只穿一件睡衣,看樣子一點也不在乎。這點請多多包涵……另外,這話真不大好開口,聽廂房女傭說,絹江早上想吐,吃飯也和以前不同了。本人倒顯得歡天喜地,說是什麼病重的表現,但願不是這樣。」

  這是一種相當明確的預兆,說明自己的後裔將失去理性的明晰。而女管家並沒注意到此時本多的眼睛是何等炯炯有神。

  廂房的格子門大敞四開。沿小徑往院裡走去,房內情形一目了然。本多用力拄了下拐杖,在簷廊坐下。

  「哎喲,是爸爸,早上好!」絹江道。

  「早上好。是這樣,我準備從京都去一次奈良,要兩三天時間,想托你看家。」

  「噢,出門旅行?真不錯。」絹江興味索然地應著,接著做手裡的活。

  「在做什麼?」

  「準備婚禮呀!怎樣,好看吧?不光我,還要給阿透打扮打扮。人們肯定說有生以來從沒看見過這麼漂亮的新郎新娘!」

  交談時間裡,戴著墨鏡的阿透就坐在本多近旁,夾在絹江和本多中間,一聲不響。

  對阿透失明後的生活,本多沒有時間問,並盡可能不啟動本來就缺乏的想像力。只知道那裡存在一個一直活著的阿透。然而失明後不再給本多以任何威脅的這沉默的塊體,卻使本多心無比沉重地感受到來自他人的壓力。

  墨鏡下的臉頰愈發蒼白,嘴唇愈發朱紅。阿透原本就好出汗,從睡衣敞開的,領口露出的白皙的前胸閃著汗珠。他盤腿坐著,任由絹江處理。但神經質地把左手時而伸進睡衣下擺搔腿時而搔胸的動作,分明表示出他清醒意識到本多就在自己身邊。只是,動作雖然放肆,卻全然沒有力度。仿佛頭頂廣大而空虛的天花板垂下一條細繩在操縱他的一舉一動。

  聽覺應該是敏銳的,但感覺不出正在積極捕捉外界的信息。除絹江以外,任何人呆在阿透身旁都一定覺得自己不過是阿透所遺棄的世界的一個斷片,不過是被扔在夏日雜草叢生的空地上的一個生銹的空鐵罐,而無論你多麼充滿自信。

  阿透一不輕蔑,二不抵抗,僅僅默坐罷了。

  曾幾何時,美麗的眸子和美麗的微笑——哪怕是偽裝的——使他姑且為世人所瞭解。現在則連惟一可以表現的微笑也不見了。如果流露出悔恨或悲戚,也還可以予以安慰。然而除了絹江,阿透不讓任何人看出感情,而絹江也不向人訴說她所窺見的天地。

  蟬鳴一清早就很嘈雜。從簷廊抬頭看去,晨光從院子裡久未修剪的樹木枝梢間透出,傾珠瀉玉,閃閃耀眼。房間裡於是愈發顯得幽暗。

  廂房前面的茶室院景完完整整地映在阿透原本就似乎拒絕接受外界的墨鏡片上:石盆旁邊的百日紅被砍倒後,再無像樣的樹木,稱不上是枯山水①的幾塊石頭間雜草甚是葳蕤,周圍雜樹葉片瀉下的光點也盡皆留在墨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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