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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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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不曾急於赴死的本多想道,既然自己都不知道本多的軌道將本多帶往何處,著急又有什麼用呢?他在貝那勒斯見到的,是所謂作為宇宙元素的人的生生不息。來世不搖曳於時間的彼岸,也不閃耀在空間的遠方。假如死而還於四大,融而歸一,那麼反復輪回轉生的場所也並不一定是這人世的某處。清顯、阿勳和金讓相繼出現在本多身邊,恐怕純屬荒誕的偶然。倘若本多的一個元素同宇宙盡頭的一個元素性質相同,在失去個性之後便無須故意穿越空間和時間來履行交換手續。因為在這裡同在那裡完全是同—回事。來世的本多縱令置身於宇宙的另一終極也全不礙事。斷線落在桌面上的無數彩珠再按新的順序串起就是。只要不掉在桌下,桌上珠子的數量就不會改變,這正是不滅的惟一定義。 本多現在覺得,我思我在而無生無滅的佛理在數學上也是正確的。所謂我,原本就是我認定的,故無任何根據,無非珠子在線上的排列順序。 這些想法同本多肉體極其遲緩的衰亡如車的兩輪相符相合,毋寧使他感到頗為快慰。 胃部從五月就開始疼痛,一直纏綿不愈,有時竟痛到脊背。若仍同慶子要好,日常交往必然談及病痛。一方隨口說出肉體輕微的不適,另一方便煞有介事地大肆渲染。競相表現近乎挖苦的關切,呶呶不休地誇大其詞,傾其所知地命以恐怖的病名,隨即半開玩笑半看病地跑去醫院。而在同慶子絕交之後,本多竟至失去了看病的熱情和不安,大凡可以忍受的病痛,都靠按摩一時應付過去。甚至醫生的臉都懶得見了。 況且,全身的衰老與波濤一般時高時低的病痛的襲來,反而給本多的思考以刺激,使他越來越難以集中於一點老化的腦髓重新產生針對同一主題的集中力。不僅如此,還將不快與痛感積極轉化成思考。甚至為過去僅僅依賴于理智的思維注入了豐贍而活躍的生命因子。這是本多進入八十一歲高齡後才悟得的妙境。本多體會到,較之理智較之理性較之分析力,肉體的異樣脫落感、內臟的悶痛、食欲的不振更能使自己痛快淋漓地縱覽世界。只消在無比明晰的理智所審視的如精巧建築物的世界上加上一點無可形容的背部痛感,立柱和房頂就會眼看著出現龜裂,原以為堅固的石料變成軟木,以為堅不可摧的構件變成不定形的粘液狀塊體。 本多自行體味出於世上只有少數幾個人才能體味的感覺上的修練,即:生乃存在於內側的死。這種生與以往的生——或希冀恢復一度老化的健康或自信痛苦是暫時的而盲目樂觀或認為幸福是虛幻的而貪得無厭或忖度幸福過後必有不幸或將周而復始的起伏消長作為自己預測的根據而在平面旅行——不同,它從終端一側來看世界。而只要看上一眼,一切都確定下來,一切便在一根細繩牽引下向終端齊步邁進。事物與人物之間的界線消失不見。無論裝模做樣的數十層之高的美國式建築,還是在其下面走動的孱弱不堪的男男女女,都將在同樣擁有「比本多活得久」這一條件的同時以同一重量同樣擁有「必然奔向死亡」這另一條件,一如百日紅的突然被砍。本多失去了同情的理由,失去了引起同情的想像力的源泉。他的氣質原本就缺乏想像力,可謂兩相合適。 理智仍舊在動但已開始結冰。美盡成幻影。 他失去了力圖推行某項計劃那種人類精神中最邪惡的傾向。在某種意義上,這恰恰是肉體痛苦所賜予的無與倫比的解放。 本多聽到如黃塵一樣籠罩世間的人們的談話——必須修飾以喋喋不休的談話: ——老伯,病好了一起去趟溫泉吧!是湯本好呢,還是伊香保好? ——好的好的。 ——都說眼下正是買股票的好時機,此話當真? ——等我長大,一盒奶油點心就可以一個人全吃掉了吧? ——來年兩人一塊兒到歐洲去! ——再過三年,存款就夠買遊艇了,等得我好苦啊! ——在孩子長大成人之前,我可是死也閉不上眼睛的喲! ——拿了退職金建棟房子,安度晚年嘍! ——後天三點?不清楚能去還是不能去,真的不清楚嘛。到時看有沒有興致吧。 ——來年得買新空調啦! ——傷腦筋啊,明年起碼交際費得削減一點吧! ——到二十歲就能隨便抽煙喝酒了,對不? ——謝謝謝謝。那麼我就不客氣,下星期二晚上六點到府上打擾。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麼,那人總是那麼一副德性。等著瞧,不出三天肯定羞羞答答地找你道歉。 ——那,明天見,再見! 狐走狐道。獵手只要埋伏在那道旁樹叢裡,肯定手到擒來。 身為狐狸而具有獵手的眼光,明知被擒而偏走狐道——本多認為這便是眼下的自己。 季節正向夏日成熟。 十月中旬,本多終於出門,同癌症研究所的醫生預定了診療時間。 去醫院檢查的前一天,本多看了平時很少看的電視。電視正在轉播一處游泳池光景。正值梅雨初晴的午後,如同人工著色飲料藍得令人不快的池水裡,青年男女或上或下,或拍打水花歡呼雀躍。 往來晃動的香噴噴鮮亮亮的肉體! 他可以對這些肉體全部視而不見,而想像是一具具骷髏沐浴著夏日陽光在水池裡嬉戲,但畢竟尋常而無聊。況且任何人都可以如此想像。對生的否定是至為容易的,即使最平庸的人也能從所有的青春形象中透視出骷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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