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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我倆在神宮外苑旁邊保齡球場碰頭,玩了一會保齡球。然後手拉手在凋零的銀杏樹影下穿過冬日陽光中暖洋洋的外苑,走進青山大街一家新開張的咖啡館。走路時我便把準備好的信封信紙和郵票帶在了身上。

  散步當中,我仍像打麻醉藥那樣反復在百子耳畔低聲說愛。不覺之間,我把百子同絹江混在了一起,覺得自己只有在決不真正相愛只有在昭然若揭的概念性錯誤中,方能痛痛快快地呼吸自如。

  無論自信是美女的絹江還是自信被愛的百子,在否定現實這點上並無區別。不同的是百子需要他人的幫助,而絹江連對方的話語都不希罕。假設能將百子提升到這一地步該有多妙!如果說這就是我的教育熱情我的所謂愛,那麼「愛」並不純屬謊言。問題是像百子那樣由肯定現實的靈魂來否定現實恐怕存在方法上的矛盾。不可能輕而易舉地將她變成絹江那樣以全世界為敵的女人。

  但是,在「愛」的咒語千百遍重複的時間裡,必然給念咒者心裡帶來某種質變。我就覺得自己幾乎真的在愛,心裡有一種陶醉在愛這一禁語的突然獲釋之中的感覺。誘惑者同飛行教練——同以殊死的決心帶著技術生疏的新駕駛員登上飛機的飛行教練何其相似乃爾!

  百子所要求的也是只有她這樣落後于時代的少女才提得出的純屬「精神性的」保證,因此報以語言即足矣。這種飛翔時往地面投下明晰陰影的語言,難道不正是我固有的語言嗎!我生來便是僅僅如此使用語言的。如此說來,我在人前秘而不宣的母語很可能就是愛這一字眼本身(儘管自己也為這種感傷說法氣惱)。

  而且,我正在枯樹陰影搖曳的路面以絕大的愛情向百子持續嘀咕著「愛」,如面對身患不治之症而本人蒙在鼓裡的癌患者幾百遍重複「病肯定會好的」家人。

  在咖啡店坐定後,我以儼然向百子徵求意見的口吻述說了阿汀的性格,簡要講了對付阿汀的錦囊妙計。當然,阿汀的性格是胡亂編造的。

  我說,即使告訴阿汀百子是我的未婚妻並且愛我,阿汀也不會同我分手,她不是這類女人。而且這樣一來,對方勢必蔑視我們,橫加干擾。她是專門同「愛」過意不去專門背後搗鬼拆臺的女人。大凡見到遲早要結婚當一名丈夫的小夥子,她務要送一條刻有「汀」字的項鍊,明裡暗裡嘲弄所有人的婚姻。只是,這種女人也有個可愛的弱點:對愛雖然決不心慈手軟,但由於本身有錢,因而對「為生活掙扎」的女子則不缺少某種敬意和同情。要想打動阿汀,最好的辦法莫於強調經濟和生活上的需要,而不要提愛,讓她不要作梗——為此,該怎麼辦才好呢?

  「就說我根本不愛你,只是為了錢和生活才需要你不就行了!」

  「對對,就這麼辦!」

  這個空想使得百子一下子興高采烈,夢囈似地說果真這樣該有多妙。

  百子一反常態的歡喜是那樣天真爛漫如醉如癡,令我多少有點不快。百子還這樣繼續道:

  「再說,這也不全是無中生有。爸爸媽媽千方百計地遮掩,我也沒跟任何人提起——其實我家的經濟狀況並不如意。銀行裡好像出了什麼麻煩,爸爸自己包攬下來,把老家的土地都典當進去了。他不是那麼一個好人麼,所以上了壞人的當。」

  百子像在校慶匯演扮演某個角色的少女,沉醉在自己是卑鄙女人的空想裡(因為在她看來實際不可能有這等事)。這麼著,我就結合百子的意向打了個草稿,百子照寫下來。這封在咖啡館桌子上寫成的長信是這樣的。

  阿汀小姐:

  這封信有事相求,請您務必看完。總的來說,是想求您終止同阿透的交往。

  下面就坦率地談一下其中緣由。我同阿透的關係,誠然算是訂了婚的,但並非出於相愛,而只是要好的朋友,我對阿透的感情從來沒有超過這個範圍。就我的真實心情來說,之所以準備按父母之言嫁給阿透那樣有錢的人家,原因一是阿透的父親垂垂老矣,來日無多,屆時阿透獨自繼承全部家財,家裡又利利索索沒有其他人,可以和阿透一起過上自由而優裕的家庭生活。二是家父在銀行工作方面有諸多難於啟齒的苦衷,經濟捉襟見肘,需要阿透父親資助。其父去世後,就有求于阿透本人。總之情況十分複雜。我非常愛父母。假如阿透現階段情有別移,一切打算都將化為泡影。說老實話,這是一樁意在謀財的關鍵婚姻。我認為世間再沒有比金錢更寶貴的。別以為這種想法肮髒。拋開這個去談什麼愛呀戀呀,在我看來純粹是天方夜譚。對阿汀來說,或許是一時的嬉戲,但結果卻影響到我全家的重大計劃。我不是因為我愛阿透請你離開,而是作為遠比表面冷靜得多世故得多的女子向您求助。

  也許你以為既然如此,那麼同阿透偷偷交往恐也未嘗不可。這也是不對的。因為那終將為人所知,況且我不願意現在就被阿透看成為了錢對一切都視而耒見的女子。正是為了錢,我才必須監視阿透,維護我的尊嚴。

  此信千萬不要給阿透看見。女人寫這樣的信實屬萬不得已。假使您是個壞女人,很可能馬上給阿透過目,讓阿透的心從我身上移開,使這封信成為你取勝的工具。果真如此,你勢必終生為剝奪一個女人的謀生手段——而並非愛——這樣的罪孽而悔恨不已。我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心的問題,務請冷靜處理。萬一把這封信給阿透看了,我一定殺死你,並且用不同尋常的方式。

  百子

  百子依然喜不自勝:

  「這結束語真夠氣魄!」

  「要是我真的看了信,那可不得了喲!」我也笑道。

  「早都看好了,還怕什麼!」百子說著,湊上身來。

  接著,我讓百子寫了信封,貼上快信郵票,兩人手拉手走去郵筒,投了進去。

  ×月×日

  今天去阿汀處,拿起百子的信看了。我裝出怒不可遏的樣子看罷,抓起信揚長而去。預科放學後,很晚的時候走進父親書房,作出不勝悲哀的神情把信擺在父親面前……

  (阿透日記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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