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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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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的心是漂亮的,我自己知道。」 此時,我完全感受到了百子所陷入的地獄。過去,她的精神一次也未曾感覺到自我證明的必要性。她沉浸在某種充滿悲哀的極端幸福之中,從表現少女情趣的零碎道具到愛統統融入這莫名其妙的液體。她在她這個浴槽裡一直浸到脖頸。雖然處於相當危險的狀態,但是她既無呼救的氣力,又拒絕熱情救助之手。要想傷害百子,無論如何都必須伸手把百子從這浴槽中拖出。否則,刃器無法穿過液體的阻隔觸及她的軀體。 夕暉玲瓏的樹林一片秋蟬的合鳴。國營電氣列車在高架路上的轟隆聲也隨著鳥鳴傳來。低低伸向潭面的一條樹枝上垂著一根蛛絲。蛛絲吊著一枚黃葉,每次旋轉都在樹隙瀉來的日光下發出神聖的光,仿佛宇宙間浮泛著一道極其微小的旋轉門。 兩人默不作聲地盯視著它。每當這道恰好被夕陽鍍上一層鬱金色的小旋轉門旋轉之時,我都凝眸注視其對面可能閃露的世界。由於風的頻頻出入,門旋轉得是那般飛快。說不定門縫間可以閃出我知所未知的微型市鎮的繁榮。那飄浮在空中的微雕式城市的光閃閃的行蹤…… 屁股下的石頭徹骨生涼。總之我們得趕緊起身。距閉園時間僅剩三十分鐘了。 這是一次心情亂糟糟慌慌然的散步。寧靜庭園的美景充滿日落前的倉促,大泉水上的水鳥聒噪不止,無花的菖蒲園房的胡枝子叢一片殘紅。 兩人以閉園時間為藉口匆忙趕路。自然匆忙並不僅僅為此。我們害怕秋日西墜的庭園釀出的氛圍沁入心脾。同時又期望通過腳步的不斷加快使內心發出尖厲的叫聲,如提高轉速的唱片發出的振顫。 目力所及,周遊式庭園已空無人影,只有我倆站在一架橋上。兩人長長的身影連同橋影投在背後鯉魚群集的大水池上。池的遠處,醫藥公司的巨型廣告塔大概不願被人看見,朝對面天空轉過身去。 於是,橋上的我們面對著五葉竹覆蓋的名叫小廬山的圓形假山和其後面茂密樹叢上夕陽以最後一次強有力的光線編織的光之網,覺得自己頗像一條魚,最後一條忍受刺眼的光線反抗酷烈的光照而拒不入網的魚。 說不定我夢見了彼岸世界。恍惚覺得含有死的時間倏然掠過我和百子兩個身穿薄毛衣的高中生如此站立的橋頭。情死這一概念釋放的性的芬芳從心際飄過。我本來不是希求救助的人。假如需求救助,我想必然是在我喪失意識之後。悟性在這夕陽晚景中漸次腐敗之日一定是無比愜意之時。 偏巧,橋西側有一泓長滿青蓮的小池。 幾乎封住池面的密密麻麻的蓮葉,如水母在晚風中浮游。反毛皮革樣的灑滿胡粉般粉絨絨的綠掩蓋了小廬山下的穀底。蓮葉對光照輕輕虛晃一下,或印出鄰葉的暗影,或勾勒池邊一枝紅葉細碎的葉蔭。所有蓮葉都惴惴不安地搖來擺去,竟相朝璀璨的夕空求助,似乎可以聽見它們輕輕合誦的經聲。 仔細觀察蓮葉搖擺的時間裡,發現其舞姿委實千變萬化。即使風從同一方向吹來,它們也並非一齊隨風披靡。有的部位不停地搔首弄姿,有的部位則堅決靜止不動。一葉向後翻卷,他葉卻不相隨,兀自左右搖擺,一副多愁善感的風情。有的風輕拂葉片,有的風徑入葉底,使得葉的搖擺愈發捉摸不定。如此時間裡,晚風終於涼浸浸朝身上襲來。 大部分蓮葉,雖然葉心仍脈胳清晰光鮮滑嫩,但周邊似已生銹,殘缺不全。葉的凋零似乎從點點鏽斑開始,隨即一發不可遏止。這兩天沒有下雨,葉心凹處或現出原先積水的褐色圓痕,或躺著一枚枯萎的楓葉。 天光仍亮,暮色卻已蠶食上來。我倆交談了三言兩語,臉也緊貼緊靠,但心裡覺得好像從地獄的遠處彼此呼喚。 「那是什麼?」百子害怕似地指著小廬山下面一堆亂線頭樣的淺紅色東西問道。 那是色澤鮮豔的石蒜花叢,活像很不得體地纏了一頭紅色假髮。 「要關門了,請出去吧!」年老的值班員從我們身旁走過說道。 ×月×日 去後樂園那天的印象使我定下一個決心。 一個並不足道的小小決心。從這天開始我就受到一種迫不及待的欲望的驅使:我必須結識別的女人。只有這樣才能不在肉體而僅僅在精神上傷害百子。 從百子身上發掘某種禁忌,對我既是負擔,又是邏輯上的矛盾。何況,假如對百予的肉體性關心乃是理性關心隱蔽的源泉,則我的自尊將毀於一旦。我必須用「自由之愛」的玉笏刺傷百子。 結識女人看來並非難事。放學後我去跳了搖擺舞。搖擺舞是同學家學的。跳得好壞無所謂,只管去跳就是。同學裡迫有一人每天放學後都單獨去搖擺舞俱樂部跳一個小時,然後才回家吃晚飯,飯後用功準備考試,日程有條不紊。我讓這個同學把我領去。他跳罷一個小時回去後,我一個人邊喝可口可樂邊耐著性子等待時機。這時一個濃妝豔抹的土頭土腦的女郎過來搭話,便同她跳了。但這女郎不是我要找的對象。 同學告訴我說,這種場所必定有「吃童貞」的女人。或許被想像成有相當年齡的人,其實不儘然。也有對性教育饒有興致的年輕女性。這類女性中漂亮的意外之多。其自尊心不願意使自己成為所謂性高手隨心所欲的玩物,而自行充當性教師,從而給小夥子心中留下難忘的印象。對男子純潔的興趣也是出於可以因此將其引入墮落與罪孽的快慰。但她們本身顯然並不認為這種行為是罪孽,所以其快慰無非是將罪孽轉嫁於男性的快慰。同時又意味她們在其他方面原本就已悄然懷有並培育著罪孽意識。其中既有徹頭徹尾的樂天派,又有眉宇含愁的抑鬱型。雖不能一概而論,但總的感覺她們好像是在身體的什麼地方孵化罪孽之卵的母雞。並且較之卵的孵化,其夢寐以求的更是把雞蛋狠狠擲向年輕男子的額頭。 這天晚上,我便認識了這樣一個穿戴講究的二十五、六歲女郎。她讓我叫她阿汀,不知是姓是名。 眼睛大得出奇,近乎病態,嘴唇薄薄的,頗有不懷好意的意味。不過整個臉卻充溢著類似暖帶柑桔的豐柔。胸口白得肆無忌憚,腿一直漂亮到腳跟。 她的口頭禪是「反正那麼回事」。不管別人如何刨根問底,她統統以反正那麼回事應付了事。 我跟父親講定九點回去,只剩下陪女郎吃飯時間。女郎寫下電話號碼,畫了地圖,叫我方便時去她公寓玩耍,還說反正過單身生活,無須顧慮。 關於幾天後去她那裡時發生的事情,我想盡可能說得準確些。這是因為,這類事件往往充滿過度的誇張、想像和氣餒,而事實本身則歪曲變形。雖說冷靜客觀的描述也將偏離事實,但若連同眩惑也付諸筆端,就更加落入俗套。我準備將因條件而異的性快感、體驗未知那種單純好奇心的戰慄、以及理性與感性混淆莫辨的緊張的不諧調合而為一地傳達出來。我打算不遺漏任何一方,正確分類,防止互相侵蝕,恰如其分地移植到自己的體驗之中。這對我是相當棘手的作業。 女郎起始好像把我的羞恥心估計得過高了。我再三對阿汀強調自己是「初次」,自然自己也不願意給對方以弄虛做假的印象;而另一方面,我又不情願像一般小夥子那樣以這種不足自豪的小事討取某種女性的歡心。這樣,勢必需要示以微妙的傲慢。但傲慢本身便是隱身於虛榮的羞恥。 女郎看上去交織兩種心情,又想使我沉著又要惹我興奮。總之都是為了她自己。阿汀大概是沙場老手,害怕女方過度的誘導會使男方受挫。這種極為自私的擔心既是阿汀甜蜜而克制的溫柔的來由,也是她小心翼翼抹在身上的香水氣味本身。我從阿汀接納我的眼神中,看出一台小秤的指針正在顫抖不已。 不言而喻,女郎試圖將我的焦燥和淋漓盡致的貪婪的好奇作為其欲望的誘餌,因此我覺得不能容許女郎如此審視自己。雖說這沒甚不好意思,但我還是用指尖悄悄按合女郎的眼瞼,讓她以為我竟是如此怕羞。這樣,在黑暗中渾身扭動的女郎想必只會感覺出重重碾壓自己的車輪的重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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