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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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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要不要去那邊坐空中轉車攪拌一下腦袋?」古澤問。 「噢。」 阿透不置可否。他想像在別人慫恿下違心允諾後的情景:在彩色燈泡交相閃爍當中,自己同寥寥無幾的遊客坐上空中轉車那髒兮兮的粉紅色小轉車,在光亮與鐵欄陰影的交替中觀看周圍風景。 「嗯?如何?離高中升學考試還有九十二天呢,用不著擔心,肯定考上。」 「還是去咖啡館吧。」 「你這人真是老實得可以。」 古澤漫不經心地走下一間名叫「盧諾爾」的咖啡館的樓梯。樓梯正對著棒球場三壘一側的巨大看臺,看臺高高聳立著巨大聖杯樣的濃重的陰影,夕暉仿佛從中噴薄而出。 阿透跟著古澤往下走去。發現下面的咖啡館意外寬敞,噴泉四周擺著寬大的椅子,椅子的間隔顯然綽綽有餘。淺茶色地毯悠然地吮吸著柔和的燈光。顧客則疏疏落落。 「沒想到附近竟有這樣的地方。」 「你是整天閉門讀書嘛!」 古澤要來兩杯咖啡,從衣袋掏出香煙遞給阿透。阿透喜不自勝: 「在家裡偷吸真不是滋味。」 「本多先生也太過分了。畢竟你不同于一般中學生嘛。一度踏上社會的人又要戒煙回到小孩子時代去!不過熬到二十歲就好了。考進東大,在那裡好好施展拳腳,叫老頭子刮目相看。」 「是啊,我也那樣想。可要保密喲!」 古澤略微蹙起眉頭,不無憐憫地淡淡一笑。阿透知道那只不過是二十一歲的古澤故做老成的表情。 古澤架一副眼鏡,一張無憂無慮的圓臉,笑起來小鼻樑兩側聚起皺紋,格外惹人喜愛。眼鏡腿松垂下來,每每用食指尖從正中往眉間一捅,仿佛在不斷申斥自己。手大腳大,身架比阿透大出一輪。但這位出身于鐵路職員貧窮家庭的高材生,總是把靈魂那深紅色巨蝦般的蠕動藏在不為人見的深處。 阿透與自己同生在貧窮寒舍,卻將僥倖得到養父的家財,小小年紀便正在為此百般忍耐——這是古澤心目中的阿透肖像。阿透無意馬上摧毀。 別人對自己懷有怎樣的印象悉聽尊便。他人的自由本來就是他人的。確切屬自己的,惟輕蔑而已。 「本多先生的一片真心自然可以理解,大概是要把你弄成英才教育的試驗品吧。不過你也不錯。將來繼承的財產堆積如山,省去了大量麻煩,不必像一般人那樣在社會這座大垃圾堆上不顧弄髒手腳一點一點拼死拼活地往上爬。可是自尊心卻是萬萬丟失不得的,生死攸關的自尊!」 阿透本來想說並未丟失,但沒出口,只是應道: 「嗯。」 他已養成習慣,無論回答什麼,都要在嘴裡舔嘗一次。如果覺得太甜,就咽下肚去。 父親本多今晚不在家,出去參加律師同行一個晚宴。因為不用著急,可以和古澤找地方簡單吃頓飯。若父親在家,無論如何必須七點鐘趕回去一起吃晚飯。也有時和客人一同上桌。阿透最難受的就是慶子來作客的晚上。 喝罷咖啡,眼睛又精神起來。可惜值得看的東西一樣也沒有。杯底有半圓形的咖啡沉渣。形同望遠鏡凹透鏡的圓形杯底是厚厚的不透明瓷體,擋住阿透的視線,這其實也是社會底層的一種反映。 古澤兀自側臉坐著。突然,他像往煙灰缸扔煙頭一樣拋出一句話來: 「你可想過自殺?」 「沒有。」阿透瞠目結舌。 「別那麼看我。我也沒有一本正經地想過。從根本來說,我不欣賞自殺者的衰頹和軟弱。不過有一種自殺是可以允許的,那就是自我正當化的自殺。」 「具體說來?」 「感興趣?」 「嗯,多少。」 「那,說給你聽……比方說,有一隻鼠以為自己是貓。什麼原因倒不曉得,總之這只鼠通過對自己本質的徹底剖析,確信自己非貓莫屬。這麼著,它看自己同類的眼光就有了不同:所有鼠都成了自己的口中物。自己之所以一直沒有吃鼠,不過因為擔心自己是貓的真相被看破罷了。」 「那只鼠相當大吧?」 「肉體的大小不算問題。問題在於信念。這只鼠認為自己呈現的老鼠形體,無非是貓這一觀念賦予的偽裝。鼠相信思想,對肉體嗤之以鼻。只要具有自己是貓這一思想即足矣,無須非得把思想體現出來。因為這樣會大大領略輕蔑帶來的快感。 「可是有一天,」古澤指尖往上捅了捅眼鏡,小鼻子兩側刻出極富有說服力的皺紋。「可是有一天,這只鼠撞上了真正的貓。 「『我吃掉你。』貓說。 「『不不,你不能吃我。』鼠答。 「『為什麼?』 「『貓怎麼可以吃貓呢,對吧?無論從道理上還是本性上都不可能嘛。別看我這副嘴臉,我可是只貓咧!』 「貓聽了,笑得前仰後合。直笑得鬍鬚搖顫,前肢朝天,白毛肚皮起伏不停。隨即——躍而起,飛也似地朝鼠撲去。 「鼠叫道: 「『為什麼吃我?』 「『因為你是老鼠。』 「『不不不,我是貓。貓不能吃貓!』 「『不,你是鼠!』 「『我是貓!』 「『何以為證?』 「鼠當即跳入旁邊泛著洗衣粉白沫的盥洗盆,自殺而死。貓拿前爪往盆裡醮水舔了舔。洗衣粉味道最糟不過,只好扔下鼠浮起的死屍離去。貓離去的理由很簡單:那是吃不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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