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豐饒之海 | 上頁 下頁 |
二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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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東海道線清水站伸出的鐵路,從大碼頭幾座棧橋旁邊穿過之後,進入夏季的日影成對角線投映在地面的倉庫之間,再往前就漸漸隱沒在茂密的草叢中。從倉庫群空隙中探頭探腦的波光浪影嘲笑似地宣告陸路的終結。然而那仿佛用來將舊油罐車箱投入大海的紅鏽斑駁的孤獨而狹窄的單線鐵路,依然不屈不撓地奔向大海,終於在突然閃閃耀眼的海水面前戛然而止——其止處便被稱為鐵路碼頭。今天這裡無船停泊。 ……阿透在黑板分別標出這些碼頭的「三區」,剛剛用粉筆寫上「光洋號」三個字。 在海灣待泊的船舶要明天才能卸貨。所以沒人急著打電話詢問光洋號入港的有關事項。如此拖拖拉拉直到四點來鐘才有電話打來,問光洋號是否確已進港。 四點整引水員打來電話。那裡是八人輪流值班,電話通知負責明天進港船舶的值班員。 直到黃昏阿透都沒有什麼事做,便伏在望遠鏡上看海。 不料與此同時,剛才絹江帶來的不安和惡的幻影又浮現出來,鏡頭仿佛罩上了一層暗淡的過濾網。 細想之下,今夏本身就好像被整個罩上了過濾網。惡之影無孔不入地浸入光的園地,使得光彩煥散,夏日特有的濃陰也變得模模糊糊。雲絮失去分明的輪廓,鐵青色的水平線上也不見伊豆半島的姿影,海灣只是一片空白。海面呈現出呆板而苦澀的綠,現在正一點點漲潮。 阿透向下斜了斜鏡頭,凝視岸邊的波浪。 浪頭破碎之際,仿佛沉渣的水花掉頭向後滑落,原本暗綠色的三角形塊體紛紛搖身一變,驚恐萬丈,銀光閃閃,騰空而起,洶湧澎湃。海於是失去了理智。 騰空之時,底端早已破碎的低浪一覽無餘,而大浪的腹部刹那間則仿佛滿腔悲憤而又投訴無門,氣急敗壞地將白花花的飛沫築成一面光滑滑厚敦敦寒光逼人的玻璃牆幕,牆幕上充滿無數氣孔帶有無數裂痕。它巍巍然扶搖直上,及至達到極限,浪頭前面的白髮便流光溢彩地葳蕤下垂、下垂,露出井然有序的黛藍色頸項。頸項密密麻麻的白筋轉眼渾融無間,如被斬落一般四下落向地面。 浪花的擴張與退卻。無數細碎的泡沫如海蛆一樣列隊沿著黑色砂地一齊飛快地撤回大海。 無數白色的泡沫如競技選手背部連連滑落的汗珠在黑色的砂地間鳴金收兵。 儼然一塊無限大的青石板的海面,在驚濤拍岸之際是何等變化多端啊!層層疊疊的細膩波紋和傾珠瀉玉的雪白浪花顯示出大海那蠶一樣的性格:它極不情願地吐出數不勝數的銀絲。內在性格如此純潔纖弱,卻又以武力降伏一切。這是何等絕妙的惡! 四時四十分。 碧空萬里。矯揉造作的吝嗇的碧空,一次在圖書館美術全集中看到的芬特努布羅派天井畫便是這種韻致。拖曳著賣弄風騷的雲絮和附庸風雅的碧空決非夏日的天穹。天穹佈滿了廉價的偽善。 望遠鏡鏡頭已離開岸邊,轉向穹隆,轉向水平線,轉向浩渺的海面。 此時,鏡頭中濺起一朵幾乎觸及天頂的銀白浪花。飛得如此之高的一朵——只有一朵——浪花到底想幹什麼呢?這至高無上的海天片羽是擔負某種使命被挑選出來的嗎?何以非它莫屬? 由整體而斷片,由斷片而整體——自然永遠如此周而復始。較之斷片的恬淡和清純,作為整體的自然則總是顯得愁眉不展鬱鬱寡歡。 惡難道屬作為整體的自然? 抑或屬斷片? 四時四十五分。目力所及,杳無船影。 海灘冷冷清清。無人游泳。只有兩三個垂釣客。空無船影的大海也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奉獻精神。此時此刻,它既無愛戀之情又無陶醉之意,兀自仰臥在冷若冰霜的時間中。不久將有船駛來——如白光閃爍的剃刀片一樣滑行開來,從而切開這不思進取而又完美無缺的整體性。船是對付這種整體性的毫無溫情而言的侮辱性兇器。它在大海緊繃繃的薄皮膚上行走的目的,僅僅為了給海以創傷,但重創卻無能為力。 五時。 支離破碎的白浪刹那間染上了玫瑰黃:太陽開始西斜。 左側,大小兩艘黑色油輪相繼朝海灣駛去。一艘是四時二十分出港的1,500噸興玉號,一艘是四時二十分出港的300噸日昌號。 但今天的船影如雲影般在霧靄中時隱時現,航線也搖擺不定。 阿透又將鏡頭拉回海岸。 波浪挾一縷夕暉,成了冷冰冰的硬質物。夕暉愈發不懷好意,波浪愈發透出凶相。 是的,阿透心想,破碎時的波浪無疑是死的直接表現。越想越像。那是苟延殘喘張開的大嘴。 白慘慘齜露的牙齒流出無數條白花花的口水;大敞四開的痛苦的嘴開始用下顎呼吸。染上夕暉的紫色土,即是發紫的嘴唇。 死正快速撲入海臨終之際的大大張開的口中。海一邊反復推出這無數窮形盡相的死,一邊像警察一樣急急忙忙收起死屍,以防有人目睹。 這時,阿透從望遠鏡中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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