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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睜睛醒來的第一個向他報告自己還活著的,不外乎喉頭這海參般的痰球。同時告知既然活著就仍有死的恐怖的自然也是這痰球。

  醒來後本多也久久躺著不動,漫遊在夢幻世界裡,不知不覺已成了習慣。他像老牛反芻一樣,反復回味做過的夢。

  還是夢境令人心曠神怡,流光溢彩,生機勃勃,遠遠勝過現實。漸漸地,他開始更多地夢見兒時和少年歲月。夢還使他回想起年輕時的母親在一個下雪的日子做的烤餅的香味。

  為什麼會如此固執地憶起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呢?不過細想之下,長達半個世紀時間裡這類記憶不知相應泛起了幾百次。只是因其過於瑣碎過於無聊,本多自身也未意識到回憶的如此根深蒂固。

  改建後的這座住宅,舊有的起居室早已蕩然無存。總之,那天大約是星期六,正在學習院讀五年級的本多,放學後和一個同學去住在校內的一位老師家,然後冒著下得正緊的大雪,饑腸轆轆地趕回家來。

  平日他從便門出入。那天則為觀看庭園雪景繞去園內。松樹幹圍的草席已白雪斑斑,石燈籠好像戴上了棉帽。當他吱吱呀呀地踩雪穿過庭院,從遠處瞥見賞雪拉窗內母親晃動的裙角時,心裡不由一陣興奮。

  「噢,放學了?肚子餓了吧,快拍拍雪進來。」母親起身迎著他,不勝寒冷似地袖手說道。

  本多脫去外套,縮進被爐。母親以若有所思的眼神吹起長方形火盆裡的火,撩起散出的頭髮以防烤焦,趁換氣時說:

  「等一下,給你做好吃的來。」

  隨即,母親把不大的平底鍋放在火盆上,用沁油的報紙將鍋整個抹了一遍,把看樣子是在他回來之前就準備好的泛著白沫的粉漿,劃著精巧的圓圈澆在沸油鍋上。

  本多時常在夢中回味的,就是當時烤餅難忘的香味兒——那冒雪歸來烤著火盆送到嘴裡的浸滿蜂蜜和牛油的烤餅實在香到心裡去了。記憶中,本多有生以來再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東西。

  可是,為什麼那般微不足道的小事成了他終生之夢的酵母呢?毫無疑問,平素嚴厲的母親那個雪日下午突如其來的溫柔大大增加了烤餅香味的含量。那縈繞此幕記憶的莫可言喻的感傷,那盯盯注視母親吹炭火時的側臉——由於家風尚儉,白天從不點燈,因此起居室雖有雪光輝映仍是一片昏暗。於是母親每次吹火時火光便染紅臉頰,而換氣時則又爬上淒惻的陰影——目睹母親陰暗交替側臉的少年的心情……而且,也可能母親心裡深藏著至今不為本多瞭解的終生未曾道破的憂傷,這憂傷悄悄寄託在母親當時分外忘情分外專注的舉止和異乎尋常的柔情中。而這一切,通過烤餅沁人心脾的香味,通過少年純真無邪的味覺,通過愛的喜悅而一舉表現出來。本多只能做此解釋,否則那夢繞魂縈的感傷便無法找到答案。

  但畢竟六十年過去了,真可謂彈指之間。胸中騰起的某種感覺,竟使自己忘了耄耋之齡,一心想撲在母親溫暖的懷裡一吐為快。

  六十載一以貫之的某種東西通過雪日烤餅香味這一形式告知本多的是:認識並不能使自己把握人生,而遠方稍縱即逝的感覺愉悅才能點明暗夜曠野的一點篝火,擊碎層層疊疊的黑暗,至少可以趁火光未熄摧毀人生的不明。

  歲月倏忽!十六歲的本多和七十六歲的本多之間,仿佛任何都未發生,一步之隔而已,如踢石子的頑童跳過狹窄的水溝,一躍而就。

  不僅如此。當發現清顯詳詳細細寫下的日記得到驗證之後,本多確乎認識到了夢之于生的優越。但萬萬不曾想到自己的人生會如此遭遇夢的侵擾。夢的氾濫——如洪水淹沒泰國農田的夢的氾濫居然同樣出現在自己身上那種莫名的喜悅固然也是有的,但較之清顯之夢的芳醇,自家之夢只不過是對已逝往昔的召喚,不過是本不知做夢為何物的青年年老後陡然增加做夢的頻度,而同想像力同象徵性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他之所以在床上如此暈暈乎乎地久久耽於夢的玩味,也是因為害怕起床時必然伴隨的周身關節的疼痛。昨天腰痛得不堪忍受,今早又無緣無故地轉到了肩部和側腹。至於何處作痛,不到真正起床時是無法覺察的。四肢平放時間裡,整個人仿佛嵌入瓊膠般的夢的殘片。而一旦想到這絕無賞心悅目之事的新的一天,頓時肌肉萎縮,筋骨呻吟。

  另外,本多甚至懶得伸手去摸五、六年前安裝的家用內線電話,不願意聽女管家尖刺刺問的那聲「早上好」。

  妻子死後,家裡請了一個懂法律的書僕,沒幾天就覺得彆扭,便打發走了。如今,空蕩蕩的宅院裡只留了兩個女傭和一個女管家。且不停地換來換去。女傭俗不可耐,女管家氣使頤指,二者水火難容。本多早已發現自己的所有感覺都同這類女人帶人家中的時髦言行格格不入。不管怎麼好言相勸,對方隨口冒出來的都是流行俗語,什麼「還湊合」「想不靈」之類。還有那站著開隔扇的動作,那手不捂嘴一瀉而出的浪笑,那敬語用法的漏洞百出,那對電視演員的風言風語——一切的一切無不引發本多的厭惡感。當他終於忍無可忍地稍微申斥一句,當天便一古腦兒溜之乎也。而向每晚前來按摩的老太婆就此發幾句牢騷,牢騷居然也從按摩婆嘴裡播發出來,在院內卷起一陣風波。況且那按摩婆本身也染上一身現代流行病,一門心思地巴望人家叫她「先生」,否則便不理不睬。氣憤固然氣憤,但本多迷信此人的技術,不便另請高明。

  清掃也做得馬馬虎虎。任憑磨破嘴皮,客廳花瓶擱板上灰塵也依然故我。每週末來一次的插花師在逐個房間插花時就對此有所不滿。

  女傭竟把推銷員之類請進廚房待以茶點。那視為珍寶的進口酒,不知誰喝的也落下一截。黑幽幽的走廊深處不時炸響刺耳的狂笑。

  不說別的,家用內線電話裡女管家那聲寒暄,直如烙鐵貼耳,弄得他甚至沒興致吩咐準備早餐;繼而兩個前來開木板套窗的女傭那腳底板沁滿汗水般緊緊粘在草席走廊裡的足音也令他心生不快。洗臉池的熱火管經常失靈,牙膏擠到底時也不知道更新,非等本多吩咐不可。西服之類,好在女管家監督得緊,熨燙洗滌總算不曾疏忽。但穿時好幾次被洗衣店標簽劃痛脖頸,由此領教不少。皮鞋倒是擦了,而鞋底泥沙卻保存得完好無缺。雨傘開關壞了也不聞不問。諸如此類,梨枝在世時是不可想像的。有的用具只破舊或損壞了一點便轉眼棄之大吉。本多為此同管家吵了一架。

  「我說老爺,那東西您叫修也根本找不到地方修嘛!」

  「那,就只好扔囉?」

  「又有什麼辦法呢?又不值幾個錢!」

  「不是錢不錢的問題!」

  本多不由提高嗓門。對方眼裡旋即浮現出對於吝嗇的鄙夷。

  如此一來二去,愈發使本多深感慶子友情的必不可缺。

  撲克會自不必說,慶子大體上還對日本文化開始了刻苦鑽研。這是她一種新的異國嗜好。直到偌大年紀慶子才開始觀看歌舞伎,對無甚水準可言的演員心悅誠服,還比之為法國某明星大加讚賞。此外還開始練習謠曲,並迷上了密教美術,轉了很多寺院。

  慶子不止一次提議一起去哪裡一座更好些的寺院看看,本多本想說那麼去月修寺吧,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那是絕不是可以帶著慶子嘻笑遊覽的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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