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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


  「巴黎呀倫敦呀威尼斯呀,那種東西有什麼好?我這把年紀,給你拉去那種地方轉來轉去,存心出我的洋相不成?」

  年輕時,若自己實實在在的愛情遭此搶白必然火冒三丈,但現在的本多,自己也懷疑想攜妻出遊的心理是否果真基於愛情。梨枝早已習慣於以懷疑的眼光看待丈夫類似愛情的表現。本多自己也染上自我懷疑的習慣。如此想來,旅行計劃或許含有自己企圖扮演世間普通丈夫角色的心理:故意強迫興味索然的妻子將其拒絕誤解為謙恭的客氣,將其冷漠誤解為潛在的熱情,以此作為自己善意的明證。況且,本多也可能有意把整個旅行變成類似某種過齡儀式樣的東西。梨枝當即識破這種精心策劃的善意表現的世俗動機,於是藉口有病相抗衡。結果誇大的病情不久竟弄假成真。梨枝就這樣把自己日益逼入窘境,旅行也就事實上成為空談。

  攜帶梨枝靈牌出遊,是本多驚歎已逝妻子的直率的證據。假如梨枝發現皮包裡裝著妻子靈牌去外國旅行的丈夫(這種假設當然是矛盾的),不知將怎樣嗤笑。如今,本多被允許以任何世俗的形式表現愛情。而予以允許之人,本多覺得恰恰是脫胎換骨了的梨枝本人。

  重新返回羅馬的翌日晚上,慶子像是要補償威尼斯那次護理的辛勞,把一名從巴貝涅特奧領來的西西里漂亮女郎領到兩人在愛克賽爾西奧爾飯店訂的高級套房,當著本多的面整整嬉戲了一夜。事後慶子這樣說道:

  「你咳嗽得真夠勁兒,那天晚上。怕是感冒還沒全好吧,陰陽怪氣地整夜咳個不停,是吧?一邊聽著鄰床幽暗中傳來的你這位老人的咳嗽聲,一邊愛撫女郎大理石般的裸體,那滋味別說有多妙了。你那伴奏真是比任何音樂都令人叫絕,恍惚間我好像在奢華的墓穴中做那種事似的。」

  「一邊聽著骷髏的咳嗽?」

  「不錯。我恰好坐在生死的正中間做媒。不能否認你也夠快活的了吧?」

  那時間裡本多終於克制不住,起身摸過女郎的大腿——慶子暗暗譏諷這點。

  在慶子的指點下,旅行途中本多學會了玩撲克牌。回國後,一次被邀參加慶子家撲克會。他熟悉的客廳裡放著四張牌桌。午餐後,十六名客人分四組朝牌桌走去。

  本多這張牌桌,有慶子和兩位白俄婦女。一位與本多同年,七十六歲;另一位六十來歲,長得牛高馬大。

  這是個秋雨綿綿的冷清清的下午。那般喜愛年輕女郎的慶子,每次在自家設宴,請的卻清一色是耄耋之人。本多對此很感不解。男性除本多外只有兩位,一位是退休的實業家,一位是插花藝術的權威。

  同桌的白俄,儘管僑居日本幾十年之久,卻只能大喊大叫幾句低俗的日語,弄得本多只管戰戰兢兢,午餐沒吃好就湊到了牌桌跟前,但見兩人陡然揚起臉來大抹口紅。

  老白俄婦人在同是白俄人的丈夫死後,繼承經營一間在日本一手製造進口化妝品的工廠。為人吝嗇至極,但自己開銷起來卻錢串子倒提。一次去大阪旅行腹瀉不止,想到在普通飛機上三番五次去廁所的狼狽和不便,索性包了一架專機飛回東京,直接住進一家關係好的醫院。

  她將白髮染成茶褐色,身穿土耳其藏青色連衣裙,披一件鑲金邊的對襟罩衣,戴一條顆粒誇張的珍珠項鍊。這老太婆其實背都相當彎了,但那打開化妝盒往外抽口紅的手指,卻充滿勢不可擋的力度,佈滿皺紋的嘴唇為之整個歪向一側。佳麗娜乃是牌桌上的強者。

  她的話題口口聲聲離不開「死、死」,反來複去說什麼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撲克會,說不定等不到下一次就命歸西天云云,之後靜等眾人反駁。

  意大利進口的拼木牌桌帶有精巧的撲克牌花紋,同撲克牌光澤相映成趣,致使眼睛發生錯覺,白人老太婆那伸在桌面亮漆上的剽悍手指戴的琥珀色貓兒眼寶石戒指,看上去竟成了魚漂。那白得如同死了三天的鯊魚肚的滿是油漬的手指,用染紅的甲尖不時神經質地叩擊桌面。

  慶子把兩副一百單八張撲克徹底洗好。她洗牌的手勢幾乎達到專業水平,牌在其指間如扇面一樣瀟灑地伸縮起伏。每人分發十一張,剩下的背面朝上扣於桌面,繼之將最上面的一張掀開往旁邊一攤,竟是鮮紅鮮紅、紅得發瘋的方片了。驀地,本多聯想到遠處那三顆黑痣塗滿鮮血的光景。

  每張牌桌都已開始發出玩撲克時特有的笑聲、歎息聲、驚叫聲,好像桌面上有一眼噴泉。老人們的竊笑、不安、恐懼、猜疑之類,在這無須顧忌任何人的領地恣意發洩,恰似夜幕下的情感動物園。所有的柵欄、所有的牢籠無不傳出千奇百怪的叫聲笑聲,陡然四處回蕩。

  「該你了吧?」

  「不到。」

  「誰都還沒有那張牌吧?」

  「出手太早要挨駡的嘛!」

  「這位太太,交誼舞是能手,搖擺舞也厲害。」

  「我還沒去過搖擺舞俱樂部呢。」

  「我嘛,去過一次,發神經一樣。看一次非洲舞就曉得了,一回事。」

  「我倒喜歡探戈。」

  「還是過去的舞會好。」

  「華爾茲啦探戈啦。」

  「那時候真正瀟灑夠味兒。現在嘛,活活群魔亂舞。衣裝男不男女不女的。那衣服什麼顏色來著?彩工色?」

  「彩工?」

  「噢,彩工嘛,就是天上的。五顏六色,天上有的,是吧?」

  「怕是彩虹吧?」

  「對對,是彩虹。男女一路貨色,統統是彩虹。」

  「彩虹漂亮吧?」

  「這樣下去,彩虹也怕成了動物。彩虹動物。」

  「彩虹動物……」

  「啊,我算是不久人世嘍!趁還活著,可得多參加幾次撲克會,哪怕多一次也好。我就這麼一個願望。久松,這可是我還沒閉眼睛時的最後願望喲!」

  「又是這話,我說快收起來吧,佳麗娜!」

  這莫名其妙的交談使得根本排不齊牌的本多腦海中驀地浮現出每天早上夢醒的光景。

  自己年過七十,早上起來首先目睹的就是死的面孔。拉窗隱約的光亮使他意識到清晨的降臨,喉頭的積痰憋得他睜開眼睛。痰在整個夜間積蓄在紅色暗渠的這個隘口,在此培育妄想基因。他想遲早會有人用帶棉花球的筷子頭為他清掃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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