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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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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誓。」阿透輕輕抬手張開手心。在絹江面前,凡事都須一本正經。 絹江開始講述之前,必然如此叫阿透發誓。之後,態度頓時放鬆下來。終日遭人追趕般的焦躁不安倏然冰釋,靠在椅子上的姿勢也變得坦然自若。她像怕碰壞什麼東西似的摸了摸頭上的梔子花,從花的陰影向阿透送去微笑。旋即突然長長喟歎一聲,開始一吐為快。 「我這人就是不奉,真想一死了之。對女人來說,生得漂亮就是不幸,而男人對此是絕對理解不了的,我想。漂亮這點得不到尊敬。大凡看我的男人必定產生邪念。男人都是野獸。要不是長得漂亮,我肯定可以對男性懷有更多些的敬意。無論什麼樣的男人,只消覷我一眼,就即刻成了野獸。這怎麼能叫人尊敬呢?對女人來說,最大的侮辱,莫過於自己的漂亮直接與男人最醜惡的欲望連在一起。我嘛,再也不想逛街了。不是嗎?所有擦肩而過的男人,看上去都活像流著口水緊跟不舍的狗,沒一個例外。我本來是規規矩矩地隨便在街上走一走。不料迎面而來的男人總是賊溜溜地兩眼發光,燃燒著按捺不住的欲火,像是在說『我要幹這個女孩!要幹這個女孩!要幹這個女孩!』這麼著,光是走上一走,都累得我一塌糊塗。 「就說今天吧,在公共汽車上就給人耍了流氓。討厭死了,真討厭……」 絹江從衣袋中掏出小花手帕,動作優雅地拭了拭眼角。 「車上坐在身旁的,是個一表人才的小夥子,大概是東京人吧,膝上放著一個很大的波士頓旅行包,戴一頂登山帽樣的帽子。一眼看去,側臉很像一個人(絹江說出一個流行歌手的名字)。就這個人,一個勁兒地左一下右一下朝我打量不止。我心想這回可糟了。就在這當兒,一隻手從死兔子一般又白又軟的波士頓皮包滑出來,為了不使其他乘客發覺,緊貼著皮包底探出指尖,觸摸我的大腿!喏,就這兒!腿倒是腿,但一直往上,這個部位!你說嚇不嚇人,原本是那麼一個外表既瀟灑又正派的小夥子。我當然也就更加窩囊,更加噁心,『啊』一聲站起身來。別的乘客吃了一驚。我直覺得心口怦怦跳得厲害,說不出話來,你說是吧?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問我怎麼回事,我真想說出是這個人耍流氓來著。但看到小夥子低頭羞得滿臉通紅,又覺得他到底是個好人,就沒有實話實說——按理本不該庇護他的——這麼著,我搪塞說這椅子危險。大夥都跟著說危險,神情緊張地盯盯看著我剛剛坐過的綠椅子海綿墊。有人提議最好向公共汽車公司提出抗議。我說不必了,下站就下車。就這樣下車的。車開動後我的座位仍空在那裡,嚇得誰都不敢再坐。只見旁邊那小夥子探出登山帽的黑髮給太陽照得閃閃發光。就這些。我可是不想傷害別人,自以為這樣做是對的。受傷害的只我一個就足夠了。漂亮女人命中註定如此。我甘願自己一人承受世上所有的醜惡,悄悄掩藏起心靈創傷,永遠保密,保密到死。你不認為越是如花似玉的女人,越能成為真正的聖女?只要你一個人聽我就十分滿足了。你可一定得替我保密才行喲! 「不錯,能夠通過男人射向自己的目光真切得知世間的醜惡,得知人們無可救藥真實可悲的嘴臉的,只有美女(絹江在口中蓄滿吐液而後爆破性地發出美女兩個音節)!美女遭受著地獄之苦。異性處心積慮要發洩下流的欲望,同性不斷表現出卑劣的嫉妒,美女則只能默默含笑接受自己的命運。這也才成其為美女,而這是何等不幸啊!沒有人理解我的不幸。這是只有我這樣的美女才能體會得到的不幸,並且沒有一個人給予同情。同性說什麼要是像我這麼漂亮多麼幸福,聽得我直想嘔吐。那些人根本、根本不可能理解佼佼者的苦衷。有誰能體察到寶石的孤獨呢!寶石註定遭受金錢欲的折磨,我則必須承受肉欲的摧殘。假如世人真正瞭解美是如此叫人受苦受難,什麼美容院什麼整形外科早就關門大吉了。我以為只有美得不夠程度的人才能享受美的好處。嗯,不是這樣的嗎?」 阿透邊聽邊轉動著手心綠色的六棱鉛筆。 絹江是這一帶大地主家的姑娘。一次失戀之後,腦袋出現異常,住了半年精神病院。症狀頗為獨特,屬抑鬱性自戀。出院後烈性發作倒是沒有了,代之以一口咬定自己乃是絕代佳人,病情如此穩定下來。 借助於精神失常,絹江摧毀了那般折磨自己的鏡子,而躍入沒有鏡子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她可以只看自己想看的東西,不想看的則置之不理。這是一種具有可選性可塑性的天地。在此可以隨心所欲地表演常人所不能的絕技,可以肆無忌憚而不受任何報復不伴隨任何危險。在把形同過時玩具的自我意識扔進垃圾箱之後,便可以製造出精巧無比的虛幻的第二個自我意識,像安裝人工心臟一樣將其穩妥地安裝在自己的內部並使之投入運轉。這個世界早已煉就金剛不壞之身,任何人都奈何不得。隨著這一世界的竣工,絹江徹底變得幸福——用絹江的話來說,徹底變得不幸起來。 絹江的發瘋,想必起因于男方露骨地嘲諷她相貌的醜陋。而在那一瞬間,絹江找出了自己的生路,發現了狹路惟一的光明。無須改變自己的長相,而只消使世界換一副嘴臉即可。只要自我實施任何人都不知其奧妙的美容整形手術,將靈魂翻新,一顆璀璨奪目的珍珠即可從醜陋不堪的灰色牡蠣殼中一層風采。 如被窮追不捨的士兵突然絕處逢生,絹江因發現了這個不如意世界的根本癥結而一舉扭轉乾坤。這是何等輝煌的革命,何等狡黠的睿智!居然以悲劇形式將內心最為渴望的東西據為已有…… 阿透以老練的姿勢吐著煙圈,雙雙伸出裹著牛仔褲的長腿,悠閒地靠著椅背,聽著絹江的講述。內容毫無新奇之處。但作為聽的一方,阿透絲毫不讓對方覺察出自己的無聊。因為絹江對聽眾的反應極為敏感。 阿透決不像附近居民那樣取笑絹江。惟其如此,絹江才來這裡。對於比自己年長五歲的這個醜女子,阿透懷有一種近似同屬異類的同胞之愛。無論如何,他喜歡對現實世界堅決不予認同的人。 兩顆堅硬的心,一方由於發瘋而得以保全,一方則通過自我意識加以維護。兩顆心假如硬度大體相同,無論怎麼相撞都沒有破損之虞。況且相撞的只是心,不必擔心身體接觸。絹江在這裡最能放鬆警惕。突然,阿透霍地起身,大踏步走上前來,絹江驚叫著朝門口跑去。 他緊張地奔向望遠鏡,餓虎撲食地貼住眼睛,朝身後揮手道: 「工作了,回去吧!」 「哎喲,對不起,誤解了。我自然相信你不是那類人,但事出突然,竟把你也同他們混為一談了,別見怪。畢竟苦頭吃得多了,一見男人猛然起身,就以為事情不妙。對不起。不過,你也要理解我的心情才行,我總是這麼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好了好了,回去吧,正忙著。」 「那我就走了。我說……」 「什麼?」他覺察出身後換鞋的絹江有些猶豫,依然貼著望遠鏡道。 「跟你說,我、我非常尊敬你咧……那,再見,還來的。」 「再見。」 阿透一邊聽著小步跑下木梯的腳步聲和門聲,一邊追視望遠鏡中的夜海燈火。 剛才聽絹江說話時眼睛往窗外一掃,就看出了徵兆。雖說天空陰沉,雖說船舶駛近的徵兆往往同西伊豆土肥一帶山頂山麓間星星點點的燈光和海灣漁船燈光混在一起,但也還是可以覺察出哪怕極為細微的變異,就像發現黑暗中落下的一點燈火。 原定午後九時入港的日潮丸距人港時間還有差不多一個小時。但不可完全馬虎大意。 望遠鏡圓形鏡頭中,在海灣夜色的掩護下如爬蟲蠕行而來的即是船燈。一個小小的光點一分為二,按不同方向分為前後桅燈。若再跟蹤片刻,方向漸趨明確,前後桅燈間隔也穩定下來。根據間隔和船橋燈的大小,即可大致斷定是4,200餘噸的日潮號而不是數百噸漁船。以桅燈間隔判斷船的噸位,阿透對此早已眼熟能詳。 隨著鏡頭方向的轉動,船燈開始卓然特立,而不再同伊豆半島的燈光漁火彼此混淆:一個實實在在的龐然大物,沿著夜幕下的航道滑行而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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