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豐饒之海 | 上頁 下頁 |
二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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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對自身之外的雜亂無章卻絲毫不以為然。他認為介意別人的褲線不直之類,純屬一種病態。政治穿的便是皺皺巴巴的褲子,可那又如之奈何呢…… 樓下傳來輕輕敲門的聲響。若是所長,必然像一腳踩碎木板箱那樣毫不留情地拉開做工不良的門扇,腳步鏗鏘地徑直登上二樓脫鞋的地方。顯然不是所長。 阿透穿起拖鞋,走下木梯,對著貼在門扇波紋玻璃外面的粉紅色身影,門也不開地說道: 「怎麼搞的,又來了!今晚六點所長可能來的,晚飯後再來吧!」 「是嗎?」門外的身影苦思良策似地凝然不動,而後淡紅色漸漸離開。 「……那,一會兒再來。有很多話要跟你說哩。」 「啊,好的。」 阿透把隨手帶下的鉛筆挾在耳輪上,重新爬上樓梯。 他久別重逢似地出神注視著窗外漸漸合攏的暮色。 由於被雲層包圍,今天太陽固然無法露面,但距六時三十三分日落時間還有一個小時,而海面竟已陰影淒迷。一度遁形的伊豆半島反倒依稀現出水墨畫般的輪廓。 往下看去,兩個身背草莓筐的婦女從塑料暖棚間走過。草莓園的前方,消一色是礦床般的海景。 第二座高壓線鐵塔陰影的位置,午後一直停有一隻500噸貨船。為了節省泊位費,它提前出港,在港外拋錨,慢慢清掃船艙。看樣子現在已清掃完畢,已經起錨。 阿透走到洗物槽和液化石油氣灶那裡,熱了熱晚飯。這時電話鈴又響了。管理站通知說,預定今晚二十一時入港的日潮號發來了公務電報。 晚飯後看罷晚報,他發覺自己正在期待剛才那位客人的來訪。 午後七時十分,海面降下夜幕,惟有眼下塑料棚的白色,如遍地銀霜與黑暗對峙。 窗外,一陣接一陣傳來小型馬達的轟鳴。一齊駛離右邊燒津港的漁船,從前方向興津灣沙丁漁場開去。船中間高掛著紅綠兩色燈,二十多隻爭先恐後地開了過去。夜海上眾多小燈顫顫的痙攣,如實地傳達出熱球式馬達質樸無華的喘息。 一些時間裡,夜幕下的海很像社戲場面:一群人手提一隻只燈籠,相互大聲招呼著朝神社趕去。阿透曉得船上漁民間的交談。他們在海上用擴音器舌來唇去,歡快地把帶有魚腥味的筋肉暴露在燈光下,腦海中描繪著落人魚網的無數沙丁魚,相競通過這道水上長廊。 一陣喧囂過後,只有信號站後面縣道上疾馳的汽車聲以恒定的噪音打破寂靜。這時,阿透再次聽到樓下敲門聲:肯定是絹江又來了。 他走下樓,打開門。 門口燈光下,立著身穿桃紅色前開襟短衫的絹江。頭髮上插著一大朵白梔子花。 「請進。」阿透不無老成地說道。 絹江浮現出美女特有的略顯矜持的微笑走進門來。上到二樓,把一盒巧克力放在阿透桌子上。 「只管吃吧!」 「總讓你招待。」 阿透撕開玻璃紙——聲音大得滿屋迴響——打開金黃色長方形盒蓋,捏起一粒,朝絹江笑了笑。 阿透總是儼然對待美女那樣彬彬有禮地對待絹江。而絹江則同面對西南角桌子的阿透正相反,有意坐在東南角投光儀後面的椅子上,同阿透保持著顯然不必要的遠距離,擺出隨時可以奪門出逃的架勢。 窺視望遠鏡時,阿透自然把室內所有的燈關掉,平時則打開一盞一個人用未免過於誇張的螢光燈。燈光從天花板晃晃瀉下,絹江頭髮上那朵梔子花發出白亮而濕潤的光澤。燈光下看去,絹江的醜真可謂別有風情。 那是人所共認的醜。醜得既不同於或許有人尚可欣賞的那種司空見慣的平庸長相,也有別于時而流露心靈之美的遜色女子。那是一張從任何角度審視都只能稱之為醜的面孔。這種醜是天賦之物,任何女人都休想醜得如此徹底。 而絹江則無時無刻不在哀歎自己的美貌。 「你倒沒關係的。」絹江意識到短裙下探出的膝蓋,最大限度地併攏雙膝,一邊雙手使勁拉拽裙角一邊說,「你無所謂。你是惟一不對我動手動腳的正人君子。但你畢竟也是男人,不保險的。跟你說清楚,你一旦手腳亂動,我就再也不來玩了,再也不跟你說話,馬上斷交。嗯?你能發誓說絕不動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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