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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太陽早已被雲包攏,如一條熏鮭魚。

  安永透把眼睛從30倍望遠鏡前移開。

  應於午後四時人港的天朗號貨輪,全然沒有現出只鱗片爪。

  他折回桌前,再次似看非看地對著今天的清水港船舶日報表。

  昭和四十五年①五月二日(星期六)

  定期遠洋輪預定入港情況

  天朗號國籍日本

  時間二日十六時

  船主大正海運公司

  代理鈴一

  駛發港橫濱

  泊位日出碼頭四、五

  ①1970年。——譯者注,下同。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章

  本多繁邦七十六歲了。妻子梨枝已經去世,剩下他隻身一人。此後便時常外出旅遊。他選擇交通方便的地方,盡可能不增加身體負擔,以此頤養天年。

  一次,他來到日本平,臨回去時遊覽了三保的松林地帶,觀看了據傳來自西域的天人羽衣殘片等珍貴文物,而後返回靜岡。在靜岡,他往往獨自在海邊佇立良久。「回聲」號新幹線電氣列車每小時有三個班次,晚一班也無所謂。上了車,靜岡到東京還不到一個半小時。

  他讓小汽車停住,手拄拐杖走上一條砂路,沿路到駒越海岸有50多米。他眼觀滄海,一時古思悠悠。揣度這裡也可能是《童蒙林》所載天人下凡的有度灘。繼而,又追憶了自己年輕時的鐮倉海岸,這才心滿意足地踏上歸途。海濱只有嘻鬧的小童和兩三個垂釣者,一片閒散氣氛。

  來時一心想看海而沒有注意,回去路上才發現堤壩下有一朵土頭土腦的粉紅色牽牛花。堤壩上的沙土地,丟棄著多得數不清的垃圾,任憑海風吹來吹去:可口可樂殘缺的空罐、罐頭盒、家用油漆空筒、永垂不朽的塑料袋、洗衣粉盒,以及一堆堆瓦礫、空飯盒……

  陸上的生活殘渣蜂擁而來,而得以在此直面「永恆」,直面迄今從未相遇的永恆亦即大海。就像人歸終只能以最為髒汙最為醜陋的姿容直面死一樣。

  堤上,幾株疏落的松樹正開著紅色海星般的花;路的左側是一片淒淒然開滿四瓣小白花的蘿蔔田;一行小松樹把路分成左右兩側。此外便是鋪天蓋地的種植草莓用的塑料薄膜棚。魚糕形的塑料棚下,星羅棋佈的石垣莓懶洋洋地躲在葉蔭裡,蒼蠅圍著鋸齒葉團團飛舞。本多發現——剛才則未察覺——這觸目皆是的鬱悶單調的非透明白色魚糕部落中,矗立著一座小塔式的建築物。

  停有汽車的縣道的這一邊,有一座雙層白色木屋坐落在異常高聳的水泥基座上。作為看護所未免高得出格,而作為事務所則不無寒傖。牆壁三面環窗,兩層都是如此。

  受好奇心驅使,本多移步走進想必是前院的砂地。砂地上散亂細碎的玻璃渣各自如實映出雲絮,白色窗框被隨意扔在那裡。抬頭看去,第二層窗口透出儼然望遠鏡的圓形鏡頭的陰影。水泥底座探出兩根紅鏽斑斑的粗鋼管,又重新鑽入地下。本多自覺腳步踉蹌,小心跨過鋼管,繞底座一周,然後登上通往一樓的殘裂石階。

  上到頂頭,另有一道鐵梯通往小屋,下面立著一塊有遮簷的牌子:

  「TEIKOKUSIGNALSTATION」

  帝國信號通訊有限公司清水港事務所

  業務種類

  1.通報船舶入出港情況

  2.預防並發現海難事故

  3.聯絡海陸信號

  4.聯絡海上氣象

  5.迎送入出港船舶

  6.其他有關船舶的一切事項

  無論以隸體書寫的古色古香的公司名,還是英文副標,抑或白漆剝落字跡的斑駁的條文,都使本多感到愜意。業務種類顯然充滿著海潮氣息。

  朝鐵梯上端窺看,屋內寂無聲息。

  四下望去,腳下縣道的前方是座小鎮,採用新型建築材料的藍色房脊上,點點處處閃動著鯉魚幡風車。鎮的東北方向,可以遠遠望見清水港雜亂無章的光景。陸上起重機和船舶架式起重機紛然交錯。工廠白色的圓柱形倉庫和黑色的船體,以及露天港口裡終日任憑海風吹打的鋼材和塗著厚漆的煙囪,一部分已登陸歇息,另一部分則幾經飄洋過海而親密無間地擠在一起。在這裡,海成了全身寸斷的閃光金蛇。

  港口對面群山的遠處,富土山從雲層中探出些許峰頂。那飄忽不定的雲層中的白色山頂,看上去恰似白色的尖角岩石被拋往雲端。

  本多心滿意足地轉身離去。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三章

  信號站的基座是個貯水池。

  水泵從井裡把水抽上來貯在這裡,再通過鐵管澆灌周圍的塑料棚。帝國信號公司的人員看中了這座水泥高臺,在上面建造了信號站木屋,佔據了得天獨厚的位置:從這裡,可以及早觀察到西邊名古屋駛來和正面橫濱駛來的任何船舶。

  原來四名信號員八小時輪班。後來一人長期病休,剩下三人便實行二十四小時輪班制。一樓為不時從港區事務所前來巡視的所長辦公室,二樓這間三面環窗的八張草席大的木地板房間,便是輪流值班用的單人工作場所。

  窗口內側,三面都是固定的木桌。朝南和朝港口的東面分別安有30倍和15倍的雙筒望遠鏡。東南角立柱那裡,安有一台一千瓦投光儀以為夜間發信號之用。西南角工作臺上有兩部電話機,另有書架,地圖,擱物吊板上分類放有信號旗,而北角有做飯和休息設施,這就是房間裡的一切。此外,東邊窗前可以看見高壓線,白色的電瓷瓶同雲色融為一體。高壓線從這裡一直向下伸到海邊,在那裡同下一座鐵塔搭接後再往東北迂回,到達第三座鐵塔之後,沿海岸線連接逐漸變小變矮的銀色角樓,朝清水港蜿蜒開去。從此窗口望去,第三座鐵塔成了恰到好處的目標。大凡有船從鐵塔下駛過,便知其即將進入包括碼頭在內的3G水域。

  直至今日,船也仍須以肉眼確認。只要貨物的輕重和大海喜怒無常的性格主宰船的航行,船就將依然故我,不會失去19世紀赴宴客人或提早或遲到的浪漫派氣質。這就需要進行觀察,以便準確地通知海關、檢疫站、引水員、裝卸人員、餐廳和洗衣店,使他們知道開始準備的時間。何況兩艘船爭先入港,而需決定所剩惟一泊位的時候,就更須有人在某處觀察清楚,公平地決定先後順序。

  阿透從事的便是這項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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