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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這可是道難題呀。」洞院宮停住把熱氣飄浮到鬍鬚處的茶碗,現出了怯色。

  這時,本多突然被一種難以言喻的衝動攖住,想讓洞院宮瞭解清顯臨終前的痛恨心情。

  在清顯的事件中,洞院宮的自尊心的確受到了嚴重傷害,但本多卻不清楚,洞院宮究竟出於什麼樣的熱情而受到了傷害。假如洞院宮當時確實被地獄裡不分貧富貴賤一律把人拖向死亡的那種燦爛的幻象籠罩了身心,在那個燦爛面前變得盲目起來,因為一種更加愚昧和更加高貴的熱情而受到了傷害的話……對待聰子的態度也是如此,假如確實是因為聰子這個人而使得洞庭宮的熱情歸於灰燼的話;……假如能在這裡把這一切都予以澄清的話;……那將遠遠勝過對清顯的供養,再也沒有比這些更能慰藉清顯亡靈的了。戀情和忠義都出自於同一源頭。倘若洞院宮現在把這一切全都清晰地顯示在眼前,本多也會產生出一種忠誠,那就是將不惜生命捍衛洞院宮。因此,儘管提起清顯是犯忌的,本多還是打算暗示一下置清顯於死地的那種令人不可思議的感情的暴風雨。為了試探洞院宮,本多終於鼓起勇氣,要把原本準備密而不談的那些涉及到對皇室不敬的話題說出來。這對阿勳的公審或許會產生不利影響,而且這也是自己作為律師所不應該說的話,可清顯和阿勳好像正在自己的體內異口同聲地呼喊著,這種想法竟使得本多難以平靜下來。

  「根據我對搜查結果的調查,當然這還是絕密事項,飯沼和他的同黨似乎還不像人們所想像的那樣僅僅想要暗殺財界巨頭。」

  「發現什麼新的事實了嗎?」

  「當然,這個計劃在準備階段就遭到了失敗。但他們雖然還是少年,卻好像從內心裡希望天皇親政。」

  「是那樣的。」

  「他們的第一個目標,就是認為應當組建以宮殿下為首的內閣。這事實在不好說出口,那就是在他們秘密印刷的傳單裡,發現明確寫著殿下您的名字。」

  「我的名字?」洞院宮頓時變了臉色。

  「而且,為了舉事後迅速把傳單散發出去,以使民眾相信殿下已奉敕命組閣這一偽造的事實,現在已發現他們用油印機印刷好了這樣的傳單。這就使得檢察當局的立場更加強硬了,我們正苦苦思慮著對策。看對方的處理意圖,也可能據此定下非常可怕的罪名。」

  「那不是私議朝綱嗎?真是毫無道理,令人惶恐之至。」

  洞院宮的聲音越來越大了,但他的聲音中卻冒出了戰慄的氣泡。為了弄清洞院宮的想法,本多盯著洞院宮那細長的眼睛,平靜地問道:

  「我想失禮地冒問一句,軍部難道絲毫沒有那種想法嗎?」

  「不,這和軍隊沒有任何關係,把它和軍隊聯繫在一起是毫無道理的。那一定是民間讀書人的臆想。」

  洞院宮在客人面前憤然關上了大門。本多看出,這是在有意包庇軍方。他那更為深刻的希望破滅了。

  「那麼優秀的青年竟也做出這樣糊塗的事來!這真讓我失望!甚至把我的名字也搬了出來,放肆地利用只見過一面的我的名字,皇族的名字……這是何等忘恩負義啊!不,甚至都說不上是忘恩負義,而是不知深淺!不知道再也沒有比私議朝綱更大的不忠了。還說什麼忠義,什麼赤誠之心。年輕人就是這樣,真讓人頭痛。」

  洞院宮一個人在嘟囔著,全然沒有了軍隊指揮官的豁達。洞院宮的心情驟然冷了下來。在一旁提問的本多也明顯地感到,剛才的熱情已變成了迅速的冷卻。在洞院宮內心裡一度燃起的火焰,已經被徹底吹滅了,甚至連灰燼也沒留下一點。

  洞院宮慶倖今天和律師見了面,這次新年拜謁天皇時什麼也不用說了,這樣事後也不至於自取其辱。同時他又產生了種種疑慮:這樣私議朝綱,不像是小孩子所能想得到的;自這個事件發生後,堀中尉便斷了所有音信,這也很可疑;當初聽說堀中尉調到滿洲時,還曾為他感到惋惜,可現在看來,很可能是出自于中尉自己的意願,在事前逃往滿洲的。倘若情況果真是這樣,洞院宮就是被自己最信賴的中尉利用和背叛了。

  洞院宮的憎恨不僅僅出自於不安。至今為止,洞院宮只是對宮內省的人和少數上流階層的人物感到憎惡和不信任,可現在,從自己內心裡惟一可以感到欣慰的地方,卻升騰起那種背信棄義的氣味。在記憶中曾有過這種氣味。細想起來,早在孩提時代,洞院宮就曾被這種氣味包圍過。這種狐穴般的氣味怎麼也驅散不開,一直圍繞在高貴的洞院宮周圍,散發出背信棄義那陰森森的、刺鼻的屎尿氣味……

  本多把目光轉向正下著雨的窗外。窗外的景色越發模糊了,附近的棕櫚樹上防霜用新草席的色彩,在鬱暗的雨景中浮現出來,看上去,宛若一群身穿草黃色軍服的人擁擠著站在窗外。本多意識到,自己現在就要去冒當法官時從不曾想過的危險了。本來,在來宮家官邸拜謁以前,內心裡還沒有一絲這樣的企圖,但眼見洞院宮的熱情迅疾消逝,不由得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羈的想法。

  現在還剩下一個可以讓洞院宮營救阿勳的方法,也是最圓滿的方法。這辦法與洞院宮先前想要營救阿勳的思路相反,完全不是出於想要救助阿勳的考慮,但卻能更有效地進行營救活動。如果說,現在除了本多,再也沒有其他人能夠促使洞院宮下這樣的決心,也沒有其他人能夠得到這樣的機會,那麼,儘管誠惶誠恐,卻也的確沒有能夠像本多這樣巧妙地向洞院宮進言的人了。那份危險的資料現在還不為社會所知,仍然掌握在檢察當局的手中。

  本多儘量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剛才提到的印有殿下名字的傳單,就這麼擱置下去,萬一將來累及殿下,可真讓人惶恐不安啊。」

  「有什麼累及不累及的?根本就沒有任何關係嘛。」

  洞院宮開始明顯地把憤怒的目光轉向了本多。但他的聲音並不高,可以看出他的憤怒中含有心虛的成分。本多在想,這個憤怒非常重要,自己必須趁熱打鐵。

  「真對不起,我非常清楚它的危險性,可我無論怎樣為殿下著想,也沒有能力銷毀那份資料。如果殿下不儘快處理掉,一旦洩露到社會上去,就會埋下臆測的禍根,使得人們誤以為這事與殿下似乎有著某種牽連。」

  「你是說,我具有處理它的能力嗎?」

  「是的。殿下具有這種能力。」

  「用什麼方法?」

  「向宮內大臣下達命令。」本多立即回答。

  「你是說,讓我向宮內大臣屈膝?」

  洞院宮終於又用剛才那樣的高聲喊了起來。敲打著安樂椅扶手的手指因為憤怒而在顫抖。他那凝然不動的瞳孔中充滿了威嚴,這雙眼睛使得人們聯想到他騎在戰馬上呵斥部下時嚴峻的神態。

  「不,殿下只要下達命令,宮內大臣是一定能夠妥善處理好的。我在當法官的時候,遇上同皇室有關的問題,也是儘量小心謹慎地以謙恭的態度來處理的。宮內大臣和司法大臣商量一下,再由司法大臣對檢察總長下達命令,那些傳單就可能變成從未有過的東西了。」

  「就那麼簡單嗎?」

  洞院宮一面想像著浮現出不快卻又柔和的微笑的宮內大臣的那張臉,一面輕輕歎息著問道。

  「是的,只有殿下的力量……」

  本多懇切地停下了話頭,看來洞院宮受到了這些話的鼓舞。

  本多認為,這樣一來,便從阿勳的罪行中拂去了一片危險而又不祥的陰影。可即使真的有幸如願以償,檢察院的暗中報復也是很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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