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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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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勳終於很不容易地把新河男爵宅第的草圖弄到了手。在過了月的《文藝春秋》隨筆欄裡,阿勳偶然發現了新河亨寫的一篇裝腔作勢的文章。新河對自己的文才一直很自負,在他的隨筆風格的文章裡,處處可見「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之類的字眼,這些文字像是不經意的炫耀,又像是在厭惡並暗暗批判那些寫到老婆時,必寫成「內人」的日本傳統習俗。 那篇隨筆題為《深夜的基博》,現將必要的部分引用如下: ……無論怎麼說,基博的這部著作都是非常有名的。我也還有一些自知之明,知道像我這樣才疏學淺的人,終究是領會不了其中的奧妙之處的。儘管如此,也還是能夠看出,日譯本的《羅馬衰亡史》中,金玉之聲顯然早已喪失殆盡。因此,就不如去讀1909年出版的附有豐富插圖、由J·B·布裡教授編輯的七冊全卷本原版了。借著床頭的燈光,我在與基博神交,不覺間早已過了就寢的時刻。在我的身旁,妻子睡眠中的呼吸聲,我不時翻動布裡版《羅馬衰亡史》頁碼的嘩啦聲,還有巴黎的露·咯瓦公司生產的老式座鐘走動的聲音,成為佔據這寢室裡幽閒、靜謐的深夜三重奏。當然,映照著基博著作頁碼的柔和燈光,也是我家亮到最後的理智之燈。 讀到這裡,阿勳不禁聯想到趁黑夜潛入院內時的情形。那時,自己將把目光投向西式主樓二層東南角的房間。如果那個窗簾中透出燈光,而且燈光一直亮到最後,那便是男爵床頭檯燈的燈光了。因此,從半夜潛入宅第院內,到最後的那盞燈光也熄滅之前,必須先把自己藏起來。那麼大的宅第,一定會有巡夜的警察。不過找一個可以藏身的樹蔭,想必不會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想到這裡,阿勳卻又生出了新的疑惑。他很驚訝,男爵明明知道身邊存在著危險,為什麼還在公開發行的雜誌上,公然寫下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的文章?這篇隨筆,該不是為故意設下圈套而寫的吧? 第二卷 奔馬 第二十九章 11月已經臨近月末了,阿勳產生了一個迫切的願望,那就是不露聲色地和槙子告別。同槙子已經很久沒見面了,一是由於繁忙,事態又在每時每刻地不斷變化,根本沒有前去看望她的時間和心境。二則是擔心,既然是死別,自己的羞恥心就會作怪,加上過度緊張,從而可能使得感情意外地爆發出來。 假如就這樣不見上一面而死去,自己的感覺倒是很美好,只是從人情來說,未免有些不近情理。更何況,每一位同志都準備把槙子送的那瓣神前的百合花帶在身上去赴死呢!說起來,槙子就是司掌著百合戰爭——這場遵從神意而進行的戰爭的女神。無論如何也要代表同志們若無其事地前去告別!這個想法總算給了他勇氣。 一想到突然造訪槙子不在家的情形,阿勳便不禁戰慄起來,他無法鼓起第二次前往告別的勇氣。在槙子家的大門前,槙子那張美麗的面龐,必須最後一次出現在夜晚來訪的阿勳眼前! 倘若訪問不合平日的習慣,就會有悖於不動聲色這個原則。於是,阿勳特意掛了電話,以便弄清楚對方是否在家。剛巧,那天有人給家裡送來了牡蠣,這就可以藉口送牡蠣而前往告別了。 父親以往的一個弟子回到廣島後,每到這個季節,都會送來小桶裝著的牡蠣。母親也總是惦記著關照過家裡的鬼頭家,讓兒子分送一些去。這既是很自然的,也是很幸福的巧合。 阿勳穿著學生服,拖拉著木屐,一隻手提著小桶出了家門。這時早就過了吃晚飯的時間,因此,倒也不用考慮對方廚房趕著做菜而加快腳步。 阿勳抱怨著這只小桶,覺得對於一個就要赴死的人,前去進行不能說破的訣別時,這只裝著牡蠣的小桶是多麼不相適宜呀!在行走途中,聽見牡蠣在小桶裡發出陣陣聲響,如同低旋著的浪頭在舔索著岩壁一般。這聲響使人感到,被塞進那黑暗的小小空間裡的大海,像是正在開始腐爛。 這條走慣了的路,恐怕是最後一次走了。眼前的這36級石階,也將是最後一次看到了。雖然沒有起風,卻感到這夜晚冷得透骨。剛登上瀑布般掛在眼前的石階,頭腦中便產生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回頭看一眼走過來的方向。 鬼頭家的南邊斜坡上聳立著兩三株棕櫚樹,樹幹上的棕毛纏裹著冬夜的寒星,樹下的家宅早已燈影稀疏,白山上電車站周圍的商店廊簷下卻依然燈火通明。儘管看不到電車的影子,可那拖曳舊抽屜般的聲響,卻在夜空中回蕩。 四周是那樣的平靜,一切都遠離著流血和死亡。看到已經關上的木板套窗下的晾臺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的四五個花盆,阿勳便聯想到自己死後,這裡依然如故的日常生活情景。阿勳相信,自己的死決不會被這些人所理解,自己和同志們掀起的騷動,也決不會妨礙這些人的睡眠。 走進鬼頭家的大門,阿勳按響了門上的門鈴。就像在大門後等著似的,槙子隨聲打開了拉門。 若是在平日裡,阿勳早就脫掉木屐進屋去了。可今天他卻擔心,進屋後話一說長,就可能流露出真實感情來。阿勳遞過小桶,同時說道: 「母親讓我送來的。這是從廣島送來的牡蠣,分了一些給你們。」 「這真是稀罕的東西,謝謝你!來吧,請進屋吧!」 「我這就告辭了。」 「為什麼?」 「我還要回去學習呢。」 「別說謊啦,你可不是那種整天忙於學習的人。」 槙子硬要留住阿勳,自己先進屋裡去了。這時,只聽見中將在對槙子說:「你去說,讓他進來!」 阿勳稍稍閉上眼睛,在內心裡貪婪地回憶著剛才出現在眼前的槙子的姿容。他想小心翼翼地把那白皙而美麗的笑顏,完好無損地儘快裝進自己的心裡。可越是著急,那美好的面影便越是像落到地上的鏡子一般,被摔得七零八落。 還是趁大門口昏暗的燈光巧妙地遮掩住感情的時候,就這樣趕緊溜回去的好。儘管一時的失禮將被視為年輕人的任性,可事後他們是能夠明白告別的真情的。 大門口放鞋的石板清晰地浮現了出來,迎送客人的鋪板恍若碼頭一般,與沉澱著寒意的黑暗相連接,自己就是即將出航的船隻。而鋪板的邊緣,則是阻攔人們、接納人們、或是人們彬彬有禮地互相道別的碼頭。自己正滿載著感情,重荷把船隻的吃水線壓在了冬日大海那死亡的黑暗之中。 阿勳正要轉身走出大門時,槙子又出現了。她提高了嗓門說: 「哎呀,怎麼就要回去了?父親還說了請你一定要進屋來呢!」 「我這就告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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