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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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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就是只到鄰縣去了一個星期嗎?假如到海外去了一趟還情有可原。」 阿勳控制不住自己,聯想起了藏原的名字以及他所贊助的金錢。在自己的家裡,阿勳始終感到不快,認為在不斷遭受著那個名字的威脅,覺得在靖獻塾的空氣中,水中,以及吃進口裡的一切東西中,都毒素一般地沉澱著那個名字。 「特地為你做了好吃的,你怎麼還不高興?」 阿勳的目光射向正發著牢騷的媽媽那雙眼睛。媽媽的瞳孔不停地上下起伏著,像水平儀內的氣泡一樣沒有著落。當阿勳直視著她的眼睛時,她的眼神便顯得空落落的,從對方的直視中岔開自己的視線。 準備了這樣豐盛的菜肴,也許只是母親一時心血來潮。可阿勳知道,這種情緒卻來自於一種不安。不論家境是好還是壞,阿勳都不希望破了這特殊的先例。哪怕是微小的變化,也將帶來很重的負擔。 「聽你爸爸說,你被海堂先生叱責了一頓。」 母親開玩笑似的隨便說道。母親說話時,阿勳覺得她的唾沫飛濺到了透明的針魚魚片上,不禁生出一種不潔感。母親的唾沫驟雨般灑在新鮮的生魚片和配在一起的綠色海藻上。阿勳想用這種不潔的想像,來祓除其他的不淨。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阿勳拉著臉回答說。當然,這不是母親所希望的那種回答。 「你這人真怪!回答別人問話時那麼有禮貌,可媽媽為你這樣操心,你卻……」 母親從盤中捏起一片生魚片,忽然塞進阿勳的口裡。這時阿勳正用兩手端著大盤子,無法躲開,加上母親手指的動作敏捷而有力,只好隨之而張開了嘴巴。由於母親塞的力氣太大,阿勳的眼睛竟被嗆得模糊起來,只見母親強忍著淚花,匆匆轉身走進了廚房。阿勳並不希望母親把自己當作就要出征的兒子來看待。母親的悲哀如同異物一般被塞進了嘴裡,而那生魚片又粘牙,這使他感到很惱火。 這是為什麼呢?怎麼一切都脫離了常規?真不敢相信,難道母親僅憑著直覺,便能從阿勳的眼神中看出死的決心? 阿勳端著大盤子來到食堂時,塾生們歡叫著迎了上來。看著和平常一樣圍坐在餐桌周圍的這些熟悉的面孔,阿勳一下子感到同他們的距離竟是那麼遙遠。自己已經決定行動了,可他們仍然還在吟唱和歌,空談什麼忠君呀,大志呀,維新呀,熱血呀等等,整天就這麼混日子。在他們之中,就有佐和那張坐禪和尚一般樂呵呵的笑臉。這時候,阿勳才知道佐和是不會斷然參加行動的。那時沒有讓佐和參加,不能不說是一個賢明的決定。 阿勳深深感到,必須進一步鍛煉戴著假面具與人周旋的本領。自己已經是一個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即便沒有把這一點顯露到表面上來,但只要稍有疏忽,人們便立即會嗅出氣味,嗅出在阿勳內心裡已開始滋滋作響的導火索的氣味。 「聽說,海堂先生對他最看得上眼的、最喜歡的塾生,訓斥起來也最為嚴厲。阿勳君正是這樣的塾生哩。」 聽到一個塾生這麼說,阿勳才知道那件小事已經傳播開來了。 「那只野雞後來怎麼樣?」 「當天晚上大家吃了。」 「一定很鮮美吧!不過真沒想到,阿勳君的槍法那麼准啊!」 「不,那不是我開槍打下來的。」阿勳輕快地回答說,「海堂先生說,那是我的荒魂①替我開槍射中的。」 「能夠給阿勳君帶來和魂②的漂亮姑娘也該出現了吧!」 大家吃得很香,談得也盡興,只有佐和一人始終微笑著一言未發。儘管阿勳也在和大家一起談笑著,卻無法控制住自己不往佐和那邊看去。 忽然,佐和止住同伴們的喧鬧,說道:「今天阿勳君結束了練成會,見阿勳君鍛煉得更加健壯,我想吟一首詩以志祝賀。」 一片寂靜的食堂裡,響起了佐和殷切的聲音。他稍稍提高聲調,以一種吊起肺腑般的狂熱,如同預感到暴風雨就要來臨的馬兒那樣嘶鳴著: 除卻妖氛報國恩, 決然豈慮省人言。 惟有大義傳千載, 一死本來不足論。 阿勳立即想起,這是箕浦豬之吉的詩,是這位年輕的小隊司令在堺事件中所作的絕命詩。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考慮,這都不能算作是慶賀的詩。 為了答謝大家的鼓掌,佐和隨即又說道: 「那麼我就再來一首。這首詩是為讓海堂先生高興而吟的。」說完這番開場白後,佐和便吟起了伴林光平的詩來: 本是神州清潔民, 謬作佛奴說同塵。 如今棄佛休恨佛, 本是神州清潔民。 ①粗野、勇猛的神靈。 ②具備柔和、精熟等德行的神靈或魂靈。 當他吟到「謬作佛奴」時,大家聯想起海堂的面容,不禁都大笑起來,吟到「休恨佛」時,全都笑得更厲害了。 阿勳和大家一同笑著,卻感到佐和吟的前一首詩那明朗的詩句背後,隱蘊著的年輕人激憤而死的情感,在自己內心裡喚起了強烈的共鳴。佐和自己雖然那樣地發誓要去赴死,卻絲毫沒有顯現出苟生的羞愧,反過來還要向阿勳灌輸明治元年青年義憤赴死的心情。 這時,阿勳覺得一陣痛切的羞愧向自己襲來。原本應該是佐和感到羞愧的,這羞愧卻射進了阿勳的內心。 是的,佐和確信,自己已洞察到死意已決的年輕人正沉浸于死的甜蜜和快樂,並流露出雄鷹般的矜持,而自己的羞愧,則來自於這種對洞察的確信之中。 說起來,佐和已經用金錢收買了這個羞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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