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豐饒之海 | 上頁 下頁 |
一二四 |
|
絲毫不理睬佐和所說的那些話,果敢地殺死藏原,這原本就是阿勳的任務,因為,警衛最為嚴密的,肯定就是這個藏原。阿勳把刺殺藏原的任務讓給了井筒,藉口這是出於對那位易於輕信、豪放而又明朗的青年的友情。井筒對此非常感激,可阿勳卻第一次覺得自己從某個事物那裡「逃走了」。 飛機不投炸彈而改投照明彈和檄文,是根據堀中尉的勸告而對原計劃做出的修改。堀中尉還答應,將邀請盟友志賀中尉參加。 最大的問題便是武器了。20個人中只有10人各有一柄日本刀。不過,在爆破變電所時,腰裡掖著柄日本刀也許反而不方便,暗中帶上一把匕首也就足夠了。估計新式的混合炸藥可以搞到手。另外,堀中尉至少還可以弄出兩挺輕機槍。 「相良,先把必需物品的清單在這裡念念吧!」 「是!」相良擔心被其他人聽見,便小聲讀了起來,大家都側耳靜聽著。 寬幅漂白布 用以製作書寫標語的長旗,長度約為一丈六尺,自刃時立於身旁。其餘則為各位裹腹之用。 纏頭巾、袖章、袖章用別針、膠底鞋勞動時穿用的一種膠底鞋,俗稱水襪子。各20份。 紙張 白紙一個卷,彩紙二至三個卷。與印刷檄文所用紙張數相當。 汽油 縱火用。從三至四個加油站分頭各購入一至二罐。儘量分散購買。 油印機一台及附屬品一套。 筆墨類 繃帶、止血藥、提神用燒酒 水壺 手電筒 「……大致就是這樣。這些東西由大家分頭買齊後,一點點地藏在準備好的隱蔽地點。回東京後立刻開始物色隱蔽地點。」 「所需要的經費夠用嗎?」 「是!飯沼君的存款全額是85元,再加上其他各位的存款,一共有328元。另外,剛才來這裡前,還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掛號信,信封上只寫著『明治史研究會全體成員收』,我想當著大家的面拆開,就把它帶來了。這信有些奇怪,裡面裝的也許是錢。」 相良打開信封,只見裡面裝著10張百元大鈔,大家都很驚愕。信封裡還有一頁便箋,上面寫著兩三行字。相良念道: 這是匆匆賣掉老家山林的錢,是乾淨的,請你們派上用場吧。 佐和 「佐和?」 聽到這個名字,阿勳的心不禁猛地顫悠了一下。 佐和又做出了一個令人難以理解的舉動。雖說阿勳相信這錢確實是乾淨的,可他還不清楚,佐和這樣做,是想以這個開盤價來換取刺殺藏原的行動呢,還是打算借赴死前留下千元鉅款以作紀念這種形式來表示自己將要單獨採取行動? 阿勳必須儘快做出決斷。他說道: 「這個佐和是塾裡的塾生,一個沉默寡言的同志。這筆錢可以收下。」 「太好了!這樣一來,經費就足夠了。我們如有神助!」 相良扮著怪相,把百元大鈔緊貼在眼鏡上,裝作頂禮膜拜的樣子。 「具體問題以後再做說明,先決定日期和時間吧。詳細時間已經寫在計劃裡了。如果行動時夜已經很深,就顯不出停電的效果,因此應以晚上10時為上限。然後要在一個小時內襲擊日本銀行。關於行動的日期……」 這時,阿勳的心中,仿佛現出了太田黑伴雄在新開大神宮的神前虔誠叩拜,以求神示的姿影。 當時正是盛夏正午時分,太田黑伴雄在正殿中進行的兩個祈請分別是: 以死諫當道,惡政須革新。 夜暗揮寶劍,當道奸佞除。 這兩個祈請都沒能得到神的嘉納。現在,阿勳他們想要蔔問的神意是後面一條。 雖說存在著夏天和秋天,肥後和甲州,明治和昭和等區別,但青年們都渴望能在暗夜裡揮舞那嗜血的寶劍。那本小冊子中的故事,不知不覺間已衝破語言的堤壩,漫溢到現實的田野上來了。早在閱讀那個故事時就熊熊燃起的靈魂之火,並不能因此而得到滿足,而是急切地真正要去放火了。 白鳥沖天翔, 我自陣陣心相慕。 若能追隨去, 空遺骸骨在人世, 亦為何所惜? 櫻園先生的這首和歌,就像昨天剛剛吟唱過似的,在阿勳的腦海裡響亮地回旋。 大家都沉默地看著阿勳的臉色,誰也沒有說出自己的意見。阿勳正仰視著對岸懸崖絕壁的上空。夕限映照下的彩雲,已不似先前那樣流光溢彩,卻還保留著非常醒目的紋理,恍若用梳子細細梳理過一般。阿勳在期待著,神的眼睛能從那彩雲的紋理間看到自己。 絕壁已被染上黃昏的陰影,還能清晰看見的只有崖下淺灘的白色浪頭。自己現在已經變成了傳奇故事中的人物。自己和夥伴們,也許正處於將被子孫後代永遠紀念的那個光榮時刻。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或許是由於其他緣故,在這晚風的清涼中,竟蘊含著紀念碑上青銅的寒意。該是神明顯靈的時候了吧? ……沒有顯現出任何關於日期和數字的啟示。在那高雅的彩雲光輝中,沒有出現強加于彩雲之下的他心靈的跡象。沒有產生任何無須語言便可直接進行感性交流的東西。像是遭到琴弦的拒絕,竟沒有一絲音響。 雖說如此,卻也沒像太田黑伴雄那樣清楚地知道已被神明所拒絕。現在,神明還沒有明確地表示拒絕與否。 阿勳在考慮,這究竟意味著什麼?現在,聚集在這裡的朝氣蓬勃的青年都不滿20歲,他們把熱烈而明亮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阿勳身上,把阿勳視為高高的懸崖峭壁上的聖潔神光。事態發展到了這種程度,時機也已經成熟,現在必須出現某些徵兆。然而神明卻未置可否,好像模仿人間把難以決斷和不盡如人意的事情擱放在一邊那樣,在天際的光華中,就像把脫下的禦鞋隨便丟在一旁似的,放棄了應有的決斷。 這一切都急於得出結論。在阿勳的心中,某些東西暫時閉合上了蓋子。宛如蛤蜊閉合上貝殼那樣,一旦遇有情況,平常總是暴露在外接受潮水沖刷的那「純粹」的肉塊便被覆蓋、保護起來。一個小小的惡的觀念,如同海蛆①一般從心頭一隅爬過。早已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像這樣在必要的時刻閉合起自己心靈的蓋子了,但只要做過一遍,就會很快習慣起來,在以後的多次重複中,也就變得如同家常便飯一般了。 阿勳並不認為這是說謊。當神明還沒有明示真實和虛假時,人們便妄測為說謊,實在是一種僭越。只是他現在必須像老鳥喂雛那樣,儘快對他的同志們說上幾句。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