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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再次出現在舞臺上的,是美麗的松風和村雨,配角和尚也離開邊座站了起來。這時,已經可以分辨出觀眾的一張張面孔,聽得清伴奏的一聲聲鼓響了。

  本多想起了六月間在奈良旅館徹夜難眠的那一夜。當時他認為發現了清顯轉世的證據,可現在這一切卻又變得那樣遙遠和模糊。理性的基礎確實出現了龜裂,可隨即便被泥土填補上,並且從那裡叢生出茂盛的夏草,遮掩住了那一夜的記憶。如同現在正觀賞著的能樂一樣,那是幻想對自己理性的造訪,也是理性難得的一次休暇。與清顯在同一部位長著痣的青年,或許並不只是阿勳一人。而與阿勳邂逅的那個瀑布,也未必就是清顯譫言般說出的那個瀑布。僅僅把這兩個重複了的偶然作為清顯轉生的證據,是遠遠不夠的。

  本多非常熟悉刑法對證據的要求,只依據這兩點便認定是轉生,則未免過於輕率了。在心底裡,希望這就是轉生的那種心情,宛如枯井中那一點可憐的積水在閃爍著光亮。本多的理性卻早已清楚地知道,這井終將徹底乾枯,至於理性根據中的一些奇怪的成分,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再一一加以檢點,只須照原樣擱置在那裡。

  「我太愚蠢了。」本多睡醒了似的想著,「我實在太愚蠢了。這不是38歲的法官應該考慮的事。」

  佛教學說不論構築了多麼精緻的體系,那也只是所涉及範圍截然不同的問題。本多覺得,這數月間壓在心頭的那個鬱悶的謎團,在這瞬間竟徹底解了開來,靈魂的白晝也隨即得到恢復。他意識到,自己只是從繁忙的公務中抽出身來,成為這個能樂殿裡的一個優秀觀眾而已。

  表演能樂的舞臺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然而卻閃爍著好像永遠觸摸不到的來世的光輝。本多被舞臺上呈現出的一個幻景深深打動了。19年前的惜愛之情在復蘇。現在細想起來,在六月裡的奈良之夜所感受到的困惑中復蘇的也許不是清顯,而只是本多自身的惜愛之情罷了。

  本多在想,今晚回家後,要翻閱一下久已未讀的清顯遺物《夢中日記》。

  第二卷 奔馬 第二十章

  進入10月後,晴朗的天氣連日不斷。

  阿勳從學校回家,來到離家不遠處時,聽到了拉洋片的招徠孩子們的梆子聲。他忍不住走進附近的橫街,那裡的街頭正圍著一群孩子。

  秋日充沛的陽光,照射著裝在自行車上的拉洋片小箱的幕布。一眼就能看出,拉洋片的是個失業者。他臉上的大鬍子已經好久沒剪了,皺巴巴的上衣穿在滿是污垢的襯衫上。

  東京的失業者不想隱瞞自己的身份,他們像是串通好了似的,一副一眼就能使人明白自己身份的裝扮和神態。他們的臉上帶有某種難以看出的病斑,失業如同正在悄悄蔓延著的疾病,病人也希望別人能識別出他們。拉洋片的敲打著梆子,瞥了一眼阿勳。阿勳覺得,他仿佛在看著剛加熱的、柔軟而稚嫩的牛奶皮似的盯著自己。

  「哇哈哈……」

  孩子們一同模仿著黃金蝙蝠的哄笑催促開幕。阿勳雖然沒有停下腳步,但由那裡走過時,還是從左右拉開的幕隙間,看到了兇惡的黃金蝙蝠的骷髏面具、綠色服裝、白色緊身衣褲、飄動著的紅色斗篷在空中飛舞的畫面。這些畫很難看,畫得非常幼稚、拙劣。阿勳曾聽說,這類畫全都出自一位貧苦的少年之手,以此換取一天一元五角錢的不薄收入。

  拉洋片的清了清嗓子,開始了開場白:「哎,話說正義的朋友黃金蝙蝠……」他那嘶啞的聲音,傳到了正從拉洋片的和孩子們身後走過的阿勳的耳朵裡。

  阿勳走進幽靜的西片町那院牆相連的道路上時,還在想像在空中飛馳著的黃金骷髏的幻影。那就是正義的獨特金色的變異形態。

  回到家中,屋內寂靜無聲,於是阿勳轉身來到了後院。佐和正哼著歌,在井邊洗著衣服,他正為有這樣能很快晾乾衣服的好天氣而高興。

  「你回來了!今天為慶賀神山先生的雙七大喜,大家都去幫忙了,所以都不在家,你媽媽也一同去了。」

  神山老先生是這個世界的精神領袖,飯沼也一直得到他的照拂。

  或許是因為佐和有些冒失,所以才讓他看家的吧。閑得無聊的阿勳坐在了雜草叢中。白天蟲子的低鳴被流水聲所湮沒。澄明的天色,映在佐和正攪和著的盆水中,繼而又被弄得支離破碎。這個世界一片平靜,世上的一切看來都要極力架空阿勳的理想。樹木和天色也在齊心協力,想要凍結他那燃燒著的壯志,緩和他那感情的激流。它們還想使阿勳醒悟到,自己正深陷在最不現實和最無必要的變革幻夢中。只有青春的劍鋒映照著秋日的天際,徒然地閃耀著森冷的寒光。

  佐和很快就察覺到阿勳如此沉默的含義。

  「最近還在練習劍道嗎?」佐和問道,同時用自己肥胖的手掌,把盆中的白色衣物揉成一團,像是在揉和麵餅一般。

  「沒有。」

  「是嗎?」

  佐和沒再問為什麼。

  阿勳瞥了一眼水盆。佐和正使勁搓洗著的衣物很小,他原本就只洗自己的東西。

  「我這樣、賣力氣地、洗,可不知、哪一天、才能用得上?」佐和氣喘吁吁、斷斷續續地說道。

  「也許明天就用得上,而且一定在你洗衣服的時候。」阿勳嘲笑般地說道。

  佐和所說的「用得上」的含意並不十分明瞭。他只是經常說,在那種時刻,男人必須穿上耀眼、潔白的貼身襯衣。

  佐和終於開始擰起衣服來,乾燥的地面上落下了漆黑的水滴。他並不看阿勳的臉,用滑稽可笑的口吻說道:

  「是啊,跟隨阿勳你反而比跟隨先生機會要來得早一些。」

  聽到這句話的那一瞬間,阿勳真擔心自己的臉色是否已經變色。佐和一定察覺到了什麼。難道自己有什麼疏漏之處?

  對於阿勳的反應,佐和裝出一副未曾覺察的樣子。他一手抱著擰乾了的衣物,另一隻手則用抹布草草擦著晾曬衣服的竹竿,問道:

  「什麼時候去海堂先生的練成會?」

  「最後決定從10月20日起去一個星期。在這以前已經排滿了。聽說最近甚至有實業家之類的人參加哩。」

  「和誰一道去?」

  「我邀了學校研究會的夥伴一道去。」

  「我也想一起去,我想先去求求先生。反正我在這裡也只是個看門的,如果求他,或許會得到同意的。假如我也能加入到你們年輕夥伴的行列中鍛煉鍛煉,那可就太好了。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不管精神上如何重視,可身體總是不聽使喚。哎,你說行嗎?」

  阿勳被問得難以回答。的確,如果佐和去求父親,他是一定會答應的。但佐和如果真的去了,將會干擾特意安排的和同伴們進行最後商談的機會。也許佐和已經知道了這一切想來套出秘密。不過,佐和說的也可能是真心話,那他希望參加練成會的要求,其實就是把想加入阿勳和同志們行列的心願委婉地表達了出來。

  佐和背對著阿勳,把自己的襯衫和褲衩穿在竹竿上,接著又把兜襠布的帶子也系在了上面。由於沒有擰乾,水沿著斜斜的竹竿滴落下來,可佐和卻並不介意。阿勳看著正在幹活的佐和,他後背的草黃色襯衫被撐得鼓脹起來。阿勳覺得,遲鈍地堆積在那裡的厚重脂肪,仿佛在壓迫自己作出回答。然而,阿勳卻沒能夠回答。

  當佐和把曬衣竿掛在伸手可及的高處時,一陣風刮來,襯衫正好貼在了他的臉頰上,好像一隻巨大的白狗正舔著他的臉頰。佐和慌忙把襯衣剝下來,往後退了幾步,然後轉過頭來,對阿勳漫不經心地問道:

  「究竟是什麼事?我去了後就那麼不方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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