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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第二卷 奔馬 第十章

  已經是梅雨季節了。早晨上學之前,飯沼勳收到了本多寄來的大信封,往裡瞥了一眼,知道裝的是《神風連史話》和一封信。他打算到了學校再慢慢讀那封信,就連同信封一起放進書包裡,走出了家門。

  飯沼走進了國學院大學的校門。教學樓門口架著一隻與這所大學非常般配的大鼓,上面鐫刻著傳馬町禦鼓師小野崎彌八的名字,像是有什麼來歷。鼓身垂掛著碩大的鐵環,鼓皮呈現出舒展的圓形,宛如早春那滿是塵埃的灰黃色天空。經常敲打造成的擦痕,白雲一般浮現在那片天空的各處。不過,在今天這樣陰濕的黃梅天氣裡,這張大鼓發出的大概是那種無可奈何而又無精打采的聲音吧。

  阿勳正要走進二樓的教室時,那張大鼓就響起了上課的鼓聲。第一節課是倫理學,阿勳對這門學問以及那位面色灰暗的教授都沒有興趣,便悄悄取出本多的來信讀了起來。

  飯沼勳君:

  現將《神風連史話》還給你。讀得確實很有趣,謝謝!

  你為那本書而深受感動的原因,我已經很清楚了。當然,在此以前,我也一直把那次事件看作為神靈附體的沒落武士階層心懷不滿、起而叛亂,現在卻瞭解到他們那純粹的動機和心情,受到了啟示。不過,我所受到的感動,好像在性質上與你有一些差異,因此我想稍稍詳細地談談這種差異。

  我在想,倘若同你的年紀相仿,我是否會像你那樣感受到這種感動呢?對於這一點,我無法不表示懷疑。毋寧說,儘管我會在內心裡多少感到內疚和羡慕,可也會嘲笑那些把一切都賭在那種莽撞的舉兵上的人。當年,我相信自己將來能夠成為對社會有用和有益的人,因此,在那個年齡上倒也能保持自己感情上的平衡和理智上的清醒,雖說有點兒古板。那時,我知道大部分熱情對自己都是不適宜的,我還早熟地知道人們都在扮演著各自應扮演的角色。就像我們不能從自己的身體中離析出來一樣,我相信在人生的演出中同樣不可能離開被規定好了的腳本。因此,當看到別人的激情時,我會很快發現不和諧——激情與他本人之間的那種微妙的齟齬。為了保護自己,我往往對此報以輕微的嘲笑。假如有心去尋找,就會發現這種「不適宜」隨處可見。而且,我的嘲笑未必就充滿了惡意,可以說,這種嘲笑本身蘊含著一種善意和肯定。因為,當時我已經開始意識到,所謂熱情,就是由於對這種不和諧缺乏自我意識才產生的。

  可是,我和令尊曾提起過的那位朋友松枝清顯,卻破壞了我的這種完整的認識。當時,他對某位女性產生了激情,作為他的朋友,我所看到的卻是嚴重的不和諧。因為在那以前,他一直是一個水晶般冷漠和透明的人。他確實非常任性和重感情,可據我的觀察,假如他的這種細膩的感受性在現實生活中派不上用場,那麼,或許他會從那種單一、純真的激情中解脫出來,從而不會危及到自己的人生。

  然而,事態並沒有這樣發展,癡迷和純真的激情很快改變了他,愛情執拗地把他變成為最適合於熱戀的人。最愚蠢和最盲目的激情,成了最適合於他的情感。他在臨死前顯露出的情態表明,儘管他來到了人世間,可他命中註定要為了愛情而去赴死。那時,不和諧全然消逝了,竟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親眼目睹了這個人變化的奇跡後,我自身也不得不多少發生了一些變化。本來我相信自己是個堅定的人,可這種樸素的確信那時卻自然地裸露在不安之中,變成一種假惺惺的玩藝兒,從而確信變成了意志,自然表露則變成責任和義務。當然,這種變化為我所擔任的審判官這一職業也帶來了某種好處。在審訊犯人時,能夠在所謂的報應主義和教育主義之間,有關人性的悲觀論和樂觀論之間不偏不倚,相信人在某種狀態下可能會發生變化。

  還是把話題轉到《神風連史話》的讀後感上來吧。不可思議的是,現在已經38歲的我,居然能夠接受對這個貫穿著非合理性因素的歷史性事件的敘述所造成的感動。當時我立即想到的,是松枝清顯的那件事。雖說他的激情只是獻給一位女性的,但卻是同樣的非合理性,同樣的劇烈,同樣具有反抗性,同樣只能以死明志。不過,在我的感動之中,確實早巳有了一種保證,那就是現在我可以放心大膽地去為這類事例感動一番。因為,我本人沒有成為像清顯那樣的人,這是個既成事實,所以我目前不但可以毫無顧忌地將目光移向過去,猜測過去或許會發生的種種可能,而且當自己對過去寄以幻想時,從那裡再次反射回來的有毒光線也無法對自己造成任何危險和傷害。

  可在你這個年齡上,感動卻是一切危險之所在,讓自己深陷進去的感動全都是危險的。更危險的是,在你那奪人魂魄的目光之中,似乎有一種對這類故事生來具就的「適宜」。

  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我已漸漸地感受不到人與激情之間的齟齬。這倒不是因為年輕時出於保護自身的考慮,有必要挑別人的過錯,今天卻不需要這樣了。而是說,當看到別人身上的激情與他本人不和諧時,過去會覺得這是個可笑的缺陷,而現在則認為是個可以原諒的瑕疵。這或許是因為自己已經度過了纖弱的年輕時代,那種神經質地擔心別人的挫折也會給自己帶來傷害的年輕時代。正因為如此,危險的美才比美的危險更鮮明地映現在我的心中,在我看來,年輕人的一切幼稚之處不再顯得滑稽可笑。或許,這是因為在我的意識中,年輕早巳成了與已無關的東西。細想起來真是可怕,這樣演化下去的結果很可能是:我會常常站在自己的安全的激動上,對你那危險的激動說三道四。

  正因為明白了這一點,我才明知無益卻仍要向你進言並發出警告:《神風連史話》是一個完結了的悲劇,也是一件類似于藝術品的完美的政治事件,還是一次徹底的實驗——人的思想竟純淨到了如此罕見的程度。然而,我們畢竟不能把這個美夢般的故事與現在的現實混同起來。

  這個故事的危險在於它抽去了矛盾。這位叫作山尾綱紀的作者,也許是忠於作品所涉及的史實的,可為了統一這樣一本薄冊子的內容,他一定抽去了很多矛盾。而且,由於這本書過於強調處於事件核心位置的純真思想,不惜犧牲掉外延,不要說從世界史的角度進行展望,就連神風連的敵對方——明治政府的歷史必然性也被忽視了。這本書還過於缺少對比。舉例來說,不知你是否知道,恰恰和神風連同一時期,也是在熊本縣,有一個叫作熊本宣教隊的組織。明治三年,南北戰爭的勇士、退役陸軍炮兵大尉詹尼斯,作為教師前往熊本洋學校任教,開始宣講聖經並傳佈基督新教。發生了神風連之亂的明治九年一月三十日,他的學生海老名彈正等35名青年聚集在花岡山下,以熊本宣教隊的名義,立下了「使日本基督教化,建設基督教的新日本」的誓言。當然,他們遭到了迫害,洋學校也不得不解散。35位同志逃到了京都,為新島襄創建同志社打下了基礎。儘管他們與神風連的思想正好相反,可從這裡不是也可以看到同樣純粹的思想的另一種表現嗎?在當時的日本,看上去無論多麼不現實的和偏激的思想,都有一絲實現的可能性。在樸素和純粹這一點上,相對立的政治思想還是有其共通之處的。應當認為,這與今天這樣政治體制早巳得到鞏固的時代是不相同的。

  這並不是說我欣賞基督教思想的清新,嗤笑神風連思想的陳舊和冥頑。我只是認為,在學習歷史時,不能只著眼於某一時代的某一局部,而是要仔細研究那個時代諸多相互矛盾的複雜因素,通過對局部的研究來把握全域,對賦予局部以特殊性的各種因素細加琢磨,並把它置於均衡、整體的觀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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