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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志士中沒有任何人因此而喪失多年以來的壯志,他們更加敬神憂國,並隨著日月的流逝,越來越對政局背離櫻園先生提出的把世界復古為神世的倡導感到憤慨。

  明治九年,一柄大鐵錘把最後一線希望也砸了個粉碎。那就是3月18日發表的廢刀令,以及其後由縣令頒佈的削髮令。安岡嚴格地執行了這些法令。

  為了暫時壓住青年們的激憤,太田黑對大家說,雖然不能佩帶刀劍,但外出時將刀劍藏在衣服裡面也可以嘛。然而僅僅這麼一句話根本不可能平息大家的憤怒。青年們相繼拜訪了太田黑,追問什麼時候讓他們去赴死。

  被剝奪了刀劍,就使得黨內的同志們失去了衛護神明的手段。同志們始終自命為神明的親兵。侍奉神明需要竭盡虔誠的祭神儀式,而衛護神明則要用充滿雄壯的大和精神的日本刀。現在被剝奪了刀劍,使得每時每刻都在遭新政府貶抑的諸神,今後只能依靠沒有力量的愚民的信心了。

  他們不久就感覺到,櫻園先生那樣熱情倡頌的諸神,點燃了他們心中聖火的諸神,正日益遭受到被貶黜的悲慘命運。諸神被剝奪了地位,並被人們所疏遠,盡可能使之弱小下去。為了不被基督教諸國視為愚昧的異教國度,祭政合一的理想更加渺茫。人們清楚地察覺到,這一系列的舉動,是要把諸神淪落為軟弱無力的小神,最終使其如同蜉蝣殘存於邊遠地區因河風而冒出芽尖來的蘆葦上一般苟延殘喘。

  ①位於祠官之下,司管祭祀和財務的神職人員。

  刀劍也將遭受與諸神同樣的命運,國土已經不需要那些腰間閃爍著神州不滅光芒的男子漢來保衛了。出自於山縣有朋①腹案的軍隊,既不是使舊士族有所得益的軍隊,也不是由國民個人以其自發的意願來從事國防事業的軍隊,而是打破階級界限和推行徵兵制,脫離了傳統的西洋式職業軍隊。日本刀被西洋式軍刀所取代,今後,日本刀將失去自己的靈魂,淪為被當作美術品和裝飾品而遭受玩弄的命運。

  就在這個時候,加屋霽堅辭去了錦山的神官職務,向縣令提交了轉呈政府的洋洋數千言的佩刀奏議書。這是讚頌日本刀的千古名文,更是一篇字句間浸透了心血的絕好文章。

  關於頒佈禁刀令的奏議

  草莽賤臣霽堅誠惶誠恐冒死上書元老院諸公閣下。據本年三月太政官所頒之第三十八號令,除著用大禮服①者及軍人、警察、官吏人等之正規制服外,均禁止攜刀。于此有關吾傳統之赫赫神武國體,惶恐並非無可非議,出自憂國至情,不敢苟藏人後,慎畏沉默,已於四月二十一日予以縷陳,且以本官共兼職之名,迅即向被解度熊本縣令具情抗疏。然竟以所陳與成文法抵觸,地方縣廳難以審議為由,於六月七日將本書退回。嗟呼!鄙野小民不通鬱鬱乎之文明禮法,其論述之處亦不乏粗漏,知曉必將遭致上方不悅,爾後定當略加講究。現臣出於犬馬之戀,螻蟻之忠,愈益不能自己,斗膽將以下所論謹錄呈上。

  在這篇序文裡,溢滿了難以抑制的憤怒和鬱悶,以及欲罷不能的「犬馬之戀,螻蟻之忠」。

  ①山縣有朋(1838-1922),明治時期至大正時代的政治家,陸軍的創建者。

  ②宮中重大慶典活動時穿用的禮服。官員人等又有文官和武官之別。

  伏惟吾神武之國,佩帶刀劍乃綿遠神代固有之風儀,國本賴以成立,皇威賴以輝煌,神祗得以慰祭,妖邪得以剷除,禍亂亦得以戡定。此實乃大可鎮國家,小可護己身之具也。嗚呼,尊神尚武之國體須臾不可離者,其為刀劍者乎。何況在上諸公深察敬神愛國之朝旨,且負律人遵守之責任,焉能忽略刀劍乎?

  霽堅就這樣旁徵博引,例舉了從記紀時代①至今的日本歷史中,如何重視刀劍振奮日本精神的實例。同時,還闡釋了只有不分士農工商而一律佩帶刀劍,才是符合神道的「先王之法」。

  然近聞街談巷議雲,此禁刀令之頒發,乃出自陸軍長官某公之奏議。其言曰,軍隊之外有攜兵器者,此與陸軍權限關係非淺云云。臣思之再三,此言之不當,決非身為長官者應獻之策。一旦得悉四處街談巷說皆為烏有之虛言,則當深信陸軍之長官,為皇室之股肱,神國之依賴也,其恩威寬嚴無不使某具膽信服。況在兵籍者,皆為公家之羽翼枝葉焉。若然,凡則神皇屬民,即令荷戈提劍者滿天下,其實此乃加強陸軍之兵權,利於朝上之謀算,備緩急於一旦,焉有生髮妨礙政治之理平?若此,細戈千足之日本國國威亦將輝煌於天下。(中略)

  由此觀之,神武國威之盛衰當始於此時矣。竭心力而欲報國家者,焉能徒爾遊逸,無獻方略之心而虛度碌碌光陰乎?此乃股肱輔弼之君子,焦心苦慮鞠躬盡瘁之秋也。(中略)

  此舉與廢藩置縣大詔之昭示大義,端正名分,內保安於億兆,外對峙于萬國之聖旨亦為相悖。今後必招所謂國必自毀而後人毀之,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之禍患矣。(中略)

  ①記為《古事記》,紀為《日本書紀》,記紀時代則指該兩部書中所記敘的日本古代。

  一如開頭所說,在被縣令憑空駁回奏議後,加屋又在此處添補上文辭,整理為建議的體裁,決心單身赴京,把奏議上呈元老院後即在其現場切腹自盡。因此,進而參加同黨舉兵的心思,也就愈加淡薄了。

  另一方面,太田黑繼續壓抑著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提出的強烈要求:「武士既然被剝奪了刀劍,就失去了生存的意義。先生何時才讓我們赴死呢?」一天,他在新開召集了富永守國、福岡應彥、阿部景器、石原運四郎、緒方小太郎、吉田十郎、小林恒太郎等七位參謀,商議大略:事已至此,遠近各地的同志開頭都會有為難情緒,大家要果敢行動,先從隗開始,興起義軍,首先殺掉當地的文武大官,再奪取熊本城。在座各位深深信賴太田黑,決定在這裡第三次通過祈請來請示神意。

  這是明治九年初夏五月的一個深夜,大家秘密地聚集在皇大神宮。

  太田黑淨身後進入神殿。

  七參謀跪坐在前殿恭候神示。

  正殿裡響起了太田黑拜神時響亮的拍手聲。

  太田黑雖然身體瘦削,巴掌卻很大,所以他的拍手聲格外響亮。他的巴掌如同粗粗削出窪凹來的杉木板,將一定量的清淨的圓形空氣壓縮在其中,擊掌時再把這團空氣壓得粉碎,在那個瞬間,像是有一股神氣從中爆裂開來,進濺而出。

  所以,比如富永就曾說過,聽著這齋戒沐浴後充滿誠心的擊掌,覺得這擊掌生髮出一種聲音的幻覺,就好像人雖坐在家中,卻不由得想起深山幽谷似的。

  特別在今天夜晚,在就要進入梅雨季節的沉沉黑夜裡,從這聲闊然、響亮的擊掌中,傳出了強烈的禱念和清澈的信仰,聽起來恍若直接叩打著天門的聲音一般。

  隨後開始了大祓頌辭。頌詞也是聲音朗朗,使人感到更深夜沉,東方卻好像泛出了淡淡的白色。隔著前殿看去,淨衣上那條白色的脊縫被舒正時,發出的聲音好似化作了利刃在清爽地劈刺著邪惡。

  「……據聞,自皇孫開創皇朝,天下四方諸國罪孽皆除,有如祥風吹散天空之八重烏雲,有如朝夕和風掃開早晚之迷霧,有如解開系索於碼頭之大船舳艫,推其盡歸大海,有如手持淬火之鋒利鐮刀,砍伐遠方繁茂之樹木,不使罪孽殘存,謹此誠禱,請予洗清……」

  七參謀屏氣靜息,從前殿注視著秘密的神事。倘若今天仍然得不到神允,大家或許將會永遠失去舉兵的機會。

  念完禱辭後又是一陣沉默。太田黑的頭冠向前方的黑暗裡折了下去,他趴伏在地上祈禱著。

  黑夜裡籠罩著神社的嫩葉氣味,田地裡的肥料氣味,開著花的柯樹氣味等,鬱悶地混攪在一起,隨著微風飄進這座緊挨著田園的前殿裡。由於沒有燈火,也就聽不到沖著燈光而來的蟲子發出的振翅聲。

  忽然,屋頂上響起了進裂般的聲響,那是鷺鷥飛過這裡時發出的啼鳴。

  七個人相互對視著,各自感到一陣戰慄。

  不久,正殿裡的燈光被站起來的太田黑的身影遮住了,大家從他返回前殿來的腳步聲中聽出了吉兆。

  太田黑告訴大家,神明已經允許了。既然已經得到神佑,他們一党也就成為名正言順的神兵了。

  至此,太田黑開始向各地派遣同志,與築後柳川、福岡、南豐竹田、鶴崎、島原、還有佐賀、長州荻等地的同志秘密結為同盟,並讓在熊本的同志為宿願得以實現而齋戒、祈禱至十七日。關於舉兵的日期和參加的人選,則全都仰仗神意來決定。

  神示舉兵的時日為:「陰曆九月初八日,以月近山腰為號。」

  關於參加舉兵的人選,也通過在神前拈鬮而得以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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