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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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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沒能得到神明的允許,可大家決心獻身報君國的志向並沒有改變。他們提出,應在神前重複誓言:今後更加竭誠祈禱,等候值日之神①賜予懺悔之日,只待時機到來,全體同志便不惜以身相報。接著,大家再次來到前殿,在神前把奉上的誓書焚燒成灰燼,浮在神水之上,再由大家相繼喝下。 神風連的「連」,在熊本地方是鄉黨的意思,也是諸如坪井連、山崎連、京町連等培養武士作風的地方團體。櫻園門下的志士們之所以被特別稱為「神風連」,卻不只是因為這些。據說,明治七年,在縣廳舉辦神職人員考試時,這一派人的答案竟像是事先約好了似的,都是「若人心匡正,皇道中興,則有如弘安年間平元寇,神風忽起,夷狄盡除」。考官一驚之下,將他們稱作「神風連」,並由此叫了開來。 在這些志士裡,諸如富永喜雄、野口知雄、飯田和平、富永三郎、鹿島甕雄等年輕人,更是在日常行動中如實地表現出這一派的精神——忌諱污穢,憎惡新政。 ①即司管改正罪惡和禍害的善神。 野口知雄認為電話線是西方傳來的東西,因而決不在電話線下走過。順便說一下,電信規則是在明治六年制定的。他每天前去參拜清正公①的廟宇時,都要特意繞道,選擇那些沒有電話線的路走。當實在繞不開而必須從下面經過時,則張開白扇遮住頭頂,然後再從電話線下走過。 他還經常把鹽放在袖中,每當遇上僧侶和穿洋服的人,或是喪葬儀式,就要撤鹽淨身。由此可以看出,就連這一派領導人中,據說最不喜歡讀書的福岡應彥也愛不釋手的篤胤所著的《玉襻》,對青年們所造成的影響。 富永三郎曾賣掉哥哥守國的賞典俸祿②,當他前往白川縣廳領取錢款時,得到的卻全是紙幣。三郎從未觸摸過在西洋穢風的影響下製成的紙幣,於是他就用筷子夾著帶回家去了。 櫻園先生喜愛年輕人的武骨,他們大多不近風雅。當白川原頭賞月時,他們就會想:這次看到的明月,可能是在人世看到的最後一次明月了;而在賞花時,又會認為:今年的櫻花,是自己最後一次觀賞的櫻花了。於是,大家一同吟唱起水戶的志士蓮田市五郎所作的和歌:「執矛望明月,頓生感慨千萬縷。高天灑銀輝,何日照我忠骨上,祈我神相佑」。櫻園先生曾教誨說,幽界沒有生死,若細說起現世的生死,則始于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兩尊神的祈請。不過,由於人是神的兒子,只要其身心不被各種罪孽和污穢所染,履行神創古道,為人正直、清白,就能擺脫現世的死、滅之境而升天成神。 櫻園先生曾賦歌曰: 天鵝沖天翔, 我自陣陣心相慕。 若能追隨去, 空遺骸骨在人世, 亦為何所惜? 明治七年二月,征韓党在佐賀舉兵暴亂,熊本鎮台也出兵鎮壓,城裡一時只剩下守軍二百來人。太田黑認為,不應當錯過這個時機。 ①加藤清正(1562-1611),熊本縣人,豐臣秀吉侵略朝鮮的先鋒大將。 ②明治維新之初,除發給華族和士族世襲的俸祿之外,政府還對有功勳的公卿、諸侯賜以獎賞俸祿,分為永世祿、終身祿和年限祿等幾種。 對於革新惡政的大略,太田黑早已成竹在胸。那就是清君側,弘皇運,莫過於舉發義兵,首先奪取熊本鎮台,以本城為據點募集同志,進而與東西各地的同志相呼應,揮師東上。現在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攻佔鎮台。對於同志們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太田黑第二次用祈請來請示神意,正是這個時候。 同上次一樣,避穀斷食數日之後,太田黑來到神前,揮動白紙幡,竭誠蔔問神意。 這一次,正殿裡充滿早春季節凜冽的寒氣,沒有了盛夏時節那般酷熱和幽暗。特別是破曉時分,從屋後響起的雞叫聲,猶如撕裂黎明前黑暗的赤紅色閃電。這鳴叫聲又像是要進裂開來,使人聯想起刺破長夜那黑暗的咽喉時四濺的鮮血。 平田篤胤曾對死穢做了極為詳盡的論述,可對血穢卻只提了一下失血之穢。腦海裡浮現出在神前沸騰著的純淨的熱血,就要為清君側而抛灑的熱血,神明也會予以嘉勉的吧。太田黑的祈禱,被斬奸利刃的閃亮和熱血四濺的幻景所襯托。純潔、正直和無邪,就在揮灑著這些熱血的遠方,宛若大海盡頭的那條藍線一般凝結著。 神前的燈火被晨風吹拂得搖曳不定。太田黑搖擺著的紙幡帶起陣陣微風,燈的火頭因此而倒伏下來,眼看就要熄滅了。 諸神在凝視著。神無法用人世的尺度來衡量人間的事物。在預測了所有可能的結果後,神只能用「可」或「否」來進行垂示。 太田黑取下掛在紙幡上的紙團,在燭光下層開一看,出現了「不可」二字…… 神風連的志士們,並不是冥頑不化、不近人情的人。雖然青年們都從內心裡希望獻身,但平常卻同那些充滿活力的青年並無二致。 沼澤春彥臂力過人,擅長於四天流①的扭打。一天,他正在庭院裡搗米,忽然下起暴雨,於是他立即連臼帶杵一起抱到屋裡,接著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搗起米來。 猿渡弘伸特別鍾愛2歲的女兒梅子。一天晚上,他帶著微醉回到家來,讓熟睡的梅子抱上酒壺,嘴裡還「西瓜、西瓜」地叫喊著。喜歡西瓜的梅子睜開惺忪的睡眼,撫摩著懷裡的酒壺。看到眼前的情形,妻子數子笑著數落道:「平常還教育孩子不要撒謊,怎麼自己倒這樣做了?」猿渡非常後悔,後來四處打探,設法買了已經過季的西瓜送給梅子。 鬼丸競曾經與河上彥齋等人作為國事犯而一起入獄一年。他生性好酒,在獄中讓家裡把用三升酒浸泡過的凍豆腐作為探監食品,在正月初一那天放在大食盒裡送了進來。看守說酒氣太重,可鬼丸卻說,這只是用酒煮過的豆腐,就應付過去了。 田代儀太郎是個孝子,由於醫生建議他父親吃牛肉,於是,他每天都要去上河原的屠宰場,為父親買來神風連最忌諱的污穢之物牛肉。但在舉兵那年的夏天,當父親勸他娶妻成婚,而且事先不和他商量就同對方定了婚約時,儀太郎卻流著淚水拒絕了。因為,他早已定下了赴死的決心。 野口知雄天性剛直,不近文雅,卻喜歡行武,特別善於騎射。每年春秋兩季,當藩主在花田的公館觀看武術比賽時,野口總是百發百中,從未失誤過。 他還從不爽約。一次,在和別人談話時,聽說對方今年沒有買到蘿蔔而無法醃漬鹹蘿蔔,便在那天深夜,與弟弟一起抬著裝在四鬥大桶裡的香鹹菜,叩響了那家的大門。 明治七年夏天,白川縣權令②安岡良亮舉用神風連的諸志士出任縣裡大小神社的神職。在新開皇大神宮,太田黑伴雄原來就是神官,這次又任命了野口滿雄和飯田和平出任祠掌①。在錦山神社,則任命加屋霽堅為神官,木庭保久、浦楯記、兒玉忠次為祠掌。就這樣,同志們相繼出任了15個神社的神職,這種終日敬神的虔心更增加了全縣的信任,同時,各地的神社也儼然成了同黨的總部或分部。 ①日本劍術和擊技的一個流派。 ②管理府縣行政事務,執行法令的奏任官和敕任官,後改為縣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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