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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增田富拼命抑制自己的情緒,把阿秀叫到濱町河岸的壽司店,一邊喝酒一邊以大姐的口氣開導她。但是阿秀只是冷笑著,一聲不吭。增田富多少喝了點酒,趁著酒勁,帶點演戲的味道向阿秀低頭懇求,阿秀卻露骨地不予理睬。大約一個小時以後,天色已黑。阿秀說再不回去又要挨老闆的訓斥,該回去了。說著站起來。

  後來兩個人怎麼在蒼茫暮色中走到濱町河邊的空地上,增田富已經記不清楚。大概增田富硬是不讓阿秀回店裡去,兩個人拉扯著自然而然走到河邊的。總之,並非增田富從一開始就具有殺人動機故意引阿秀過去的。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吵著,在河面還殘留著些許亮光的黃昏裡,阿秀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說:

  「你怎麼說也沒用。瞧你這麼糾纏不休,怪不得連阿吉都討厭你。」

  增田富說就這句話起到關鍵性的作用。她這樣描述當時的心情:

  「……聽到這句話,渾身的熱血一下子沖到腦門。怎麼說呢?就像嬰兒在一片漆黑中想要什麼東西,或者想起什麼傷心的事,卻無法訴諸語言,只會放聲大哭,拼命地揮拳踢腳。我就是這樣的心情,這一雙手也忘乎所以地不知不覺打開包袱皮,握住菜刀。然後,這不聽使喚的手拿著菜刀在黑暗中向阿秀捅去。事情的全部經過就是這樣。」

  聽到增田富的供述,包括繁邦在內所有的旁聽者都清晰地看見在黑暗中傷心哭泣得拼命揮拳踢腳的嬰兒的幻影。

  陳述完畢後,增田富雙手捂臉低聲嗚咽。從後面看過去,她的囚衣裡面的肩膀的顫慄反而因為豐腴的肌肉顯得哀憐。旁聽席的氣氛從起初的好奇心逐漸變成另一番景象。

  雨還在下,白濛濛的窗戶把沉痛的光線充滿室內,仿佛只有身處中心位置的增田富才是所有生存、呼吸、悲哀、呻吟的人們的全部感情的代表。只有她具有感情的權利。剛才人們還一直注視這個開始發胖的三十歲女人汗津津的肉體,現在大家卻屏息凝眸注視著一種情念刺破人的肌膚,如同廚師刀下的活蝦一樣狂蹦亂跳。

  她全身被人們看遍。不為人見的犯罪行為今天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借助她的身體原形畢露,展現出比善意、道德更清晰的犯罪特性。比起在舞臺上露骨表演的女演員,增田富更是毫無遮掩地讓人們盡情觀看。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與把整個世界作為觀賞者的世界毫無二致。坐在她旁邊的律師在為她辯護上實在軟弱無力。身材嬌小的增田富儘管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頭簪、寶石等裝飾品,也沒有華麗的衣裳,但僅僅是犯罪人這一點,就足以成為一個女人。

  「如果日本設立陪審制度,說不定這個女人會無罪釋放哩。能言善辯的女人可了不得。」學僕又在繁邦的耳邊嘀咕著。

  繁邦心想,人一旦按照自己情感的法則採取行動,誰也無法阻擋。這是以人的理性與良心為自然前提的現代法律絕對無法接受的理論。

  另外,他又想,起先認為來旁聽這起案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現在覺得並非無關,但同時發現自己實在無法與增田富在他的面前噴發出來的這種紅彤彤的熔岩般的情感相接觸。

  雨沒有停,天空卻稍微明亮起來,一些雲彩散去,變成一小陣毛毛細雨。光線映照得窗玻璃上的雨珠如同幻影般閃閃發亮。

  本多希望自己的理性一直這樣光亮,卻又無法拋棄容易被狂熱的黑暗誘惑的心性。然而,這狂熱的黑暗只是一種迷惑。並非任何別的東西,僅僅是迷惑而已。清顯也是一種迷惑。而且這種從根底上動搖生命的迷惑其實必定與命運、而不是與生命聯繫在一起。

  現在,本多覺得是否向清顯提出忠告,還是先靜觀一段時間為好。

  第一卷 春雪 第三十章

  在臨近放暑假的時候,學校裡發生一起事件。

  帕塔納蒂特殿下的戒指不翼而飛。克利薩達殿下吵吵嚷嚷說這是失竊事件,於是事情就鬧大了。雖然帕塔納蒂特殿下責怪堂弟過於輕率,鬧得滿城風雨,希望悄悄解決,其實他心裡也和堂弟一樣,相信是一起失竊事件。

  校方對克利薩達殿下的吵吵嚷嚷作出理所當然的反應,斷然否認學習院會發生失竊事件。

  發生這場糾紛以後,兩位王子更加懷念祖國,終於提出回國的要求。但直接導致王子與學校的正面衝突是這樣一件事。

  舍監認真聽取王子說明情況時,發現他們越說越有出入。他們原先說,他們傍晚在校園裡散步,回到宿舍,然後去吃飯,吃完飯回到宿舍時發現戒指丟失。後來克利薩達殿下說,堂兄散步時戴著戒指,回到宿舍後,吃晚飯前把戒指摘下來放在宿舍裡。就是說,戒指是在他們吃晚飯時丟失的。可是,帕塔納蒂特殿下本人對這段時間越回憶越含糊,他記得散步時的確戴著戒指,至於晚飯前是否摘下來放在宿舍時,已經記不清了。

  這是判斷丟失還是失竊的重要根據,於是舍監詢問他們散步的路線。那是一個美麗的黃昏,兩位王子翻過禁止人內的天覽台的柵欄,躺在草地上休息。

  舍監是在一個細雨時下時停的悶熱的下午調查這件事的,當他一聽到這個情況時,立即站起來對王子說,三個人現在就一起去天覽台仔細尋找。

  天覽台在習武場的角上,是一個草坪環繞的小高地,原先是明治天皇檢閱學生習武訓練的地方,具有紀念意義。在學校裡,是僅次於紀念明治天皇親手栽種的楊桐樹神壇的聖地。

  今天,兩位王子在舍監的陪同下,無所顧忌地跨過柵欄,進入天覽台,但要在被細雨濡濕的五六十坪大的草地上尋找戒指絕非易事。

  光是在王子所說的躺下來聊天的地方尋找顯然不夠,於是決定三個人從三個角落分頭尋找。稍微下大的雨水澆打著脊背,他們一棵棵地扒拉著草根徹底尋覓。

  克利薩達殿下有點不情願,雖然也在尋找,嘴裡卻發著牢騷。溫和厚道的帕塔納蒂特殿下因為是自己的戒指,老老實實地在草坪的斜坡上一絲不苟地尋覓。

  對於這兩位王子來說,如此細緻人微地一塊一塊觀察草坪還是第一次。雖然可以借助守門神「雅」的金色閃光進行辨認,但祖母綠寶石的顏色與綠草極易混淆。

  雨水順著衣領逐漸透到背上,王子們懷念起故鄉溫暖的雨季。草根的嫩綠仿佛沐浴著太陽的光澤,其實天空仍然陰雲密布,濕漉漉的草坪上,開著小白花的野草掛著雨珠低垂腦袋,依然乾燥的含帶花粉的花瓣卻閃爍著光澤。有時長得很高的雜草的鋸齒狀葉子在草坪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雖然知道戒指不會掉在這個地方,卻還是要翻動草葉,不意發現一隻小甲克蟲趴在葉子背面躲雨。

  因為眼睛一直仔細盯著草坪的一草一葉,這綠草的葉子在王子的眼裡逐漸擴展開來,仿佛變成故鄉蓊郁茂盛的密林。那無比輝煌的積雨雲迅速籠罩在草坪上,天空一半是湛藍,一半是黑暗,驚天動地的雷聲似乎就要轟鳴降落。

  王子專心致志尋找的已經不是祖母綠的戒指,而是京香公主那無法捕捉、失落飄渺的面容,在野草綠色的偽裝裡細細尋覓,厭煩焦躁的心情幾乎想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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