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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清顯嘴含草莓笑起來。他已有些醉意,平時白皙的薄眼皮泛著紅暈。當轉椅轉得太快時,他就會抬起那一隻白裡透紅的胳膊,微妙地扭著身子,好像受到一種本人沒有意識到的曖昧的痛苦的襲擊。

  清顯的兩道彎眉下閃閃發亮的眼睛雖然充滿幻想,但他的眼睛絕非嚮往著未來。

  本多突然想向清顯發洩自己極端焦躁的情緒,迫切感覺到必須親手毀滅剛才的幸福感。

  「那你打算怎麼辦?想沒想過會是什麼結果?」

  清顯抬跟凝視著朋友。本多從來沒見過他如此明亮又如此陰暗的眼睛。

  「有必要去考慮嗎?」

  「但是,你和聰子周圍的人都為著追求一個結果在慢慢地行動。總不能就你們倆像蜻蜓談戀愛那樣停在半空中不動吧?」

  「這我知道。」

  清顯沒有多說,沉默下來,眼睛隨意環視房間的各個角落,書架下面、廢紙簍旁邊的影子;在這間簡陋得像學生宿舍一樣的書房裡,每天夜晚像有幾個情感似地不知不覺浸透進來,悄悄蜷縮一團的影子。清顯濃黑眉毛流暢的線條仿佛是把這些影子絞成弓形後再做成流麗俊美的形狀。情感生就眉毛,眉毛又凝聚情感。眉毛一面護衛著經常陰暗不安的眼睛,一面忠實地跟從眼睛轉動的方向,如同英姿颯爽的侍從,如影隨形地服侍著。

  本多終於把剛才一直縈繞心間的想法坦率地告訴清顯:

  「剛才我談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吧。聽了你和聰子的事情後,我突然想起日俄戰爭的圖片冊。

  「我想,那是怎麼回事呢?如果牽強附會一點解釋,是這樣的。

  「隨著明治時代的結束,那個輝煌燦爛的戰爭時代也宣告結束。當年的戰爭景象也便淪為監武課教官回憶的故事和農村茶餘飯後聊天的談資。恐怕再也不會有年輕人戰死沙場的慘事了。

  「但是,行動的戰爭終結以後,取而代之的是感情戰爭時代的開始。這場無形的戰爭,神經遲鈍的人幾乎毫無感覺,恐怕他們不相信還有這樣的時代。但是,這場戰爭的確已經開始,特別為這場戰爭挑選出來的年輕人們無疑已經開始戰鬥。你就是其中的一個。

  「與行動戰爭的戰場一樣,年輕人也會在感情戰爭的戰場上陣亡。恐怕這就是以你為代表的我們這個時代的命運。……所以,你做好了在這場新的戰爭中捐軀的精神準備。是這樣的吧?」

  清顯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沒有回答。這時,忽然一股潮濕沉重的風從窗戶刮進來,這是下雨的先兆。他們微微汗濕的額頭如同刷過一陣涼爽。本多暗自思量,清顯不回答,要不就是認為不言自明;要不就是認為雖然本多的話正合心意,但本多說得過於氣派,無法認真回答,二者必居其一。

  第一卷 春雪 第二十九章

  三天以後,這一天恰好老師停課,本多上午就回家,和學僕一起去地方法院旁聽。這一天從早晨就一直下雨。

  父親是最高法院的法官,在家裡也極其嚴厲。兒子今年十九歲,雖然還沒有上大學,就一直鑽研法律。本多大法官心裡暗地高興,覺得兒子有出息,把未來寄託在他身上,一心希望他繼承自己的事業。過去,法官屬￿終身制,但由於今年四月份大幅度修改《法院組織法》,二百多名法官奉命停職或退職。本多大法官抱著與這些不幸的老朋友同命運的心情,也提出了辭呈,但未獲批准。

  然而,這件事使本多大法官改變了對兒子的態度,增加子如同上司對待自己的接班人那樣的愛護、寬容的成分。於是,本多感受到父親從未有過的新感情,為報答父母的殷切期望,更加發奮學習。

  兒子尚未成年,本多大法官卻同意他去法院旁聽,這也是他態度發生變化以後的做法。當然,他不讓兒子旁聽自己的審判,卻允許兒子和家裡的學法律的學僕一起旁聽其他法官的民事刑事案件的審判。

  本多大法官認為,繁邦只是通過書本瞭解法律知識,通過旁聽日本法院的審判,接觸日本的司法實踐,可以學習法律實際業務。其實這只是他表面的理由,真正的目的在於想讓剛剛十九歲的兒子以其還比較脆弱柔和的感受性去接觸暴露人世間各種醜陋罪惡現象的刑事案件的審理過程,從中獲得一些確切的體驗。

  這是一種具有危險性的教育方式。但是,比起年輕人遊手好閒,沉迷於輕歌曼舞、尋歡作樂而一味陶醉于適合自己的青春、柔軟、甜膩的感受性並與之同化的危險,這種教育至少具有可以切實感受另一種嚴密冷酷的法律社會的法網的效果。親眼看到不定型的、汙髒的、狂熱的、黏液般的人的情感就在自己的面前受到冷酷的法律的「調製」,而自己就親臨「調製」的現場。所以,這種教育方式在技術實踐的學習上也有裨益。

  繁邦匆匆向刑事第八部的小法庭走去,他知道外面敲打著院子裡荒蕪的綠色草木上的雨水才給昏暗的走廊帶來些許光亮。這座代表著理性的建築物仿佛也把犯罪人的整個心靈澆鑄進去,未免過於充溢陰鬱沉重的氣氛。

  繁邦坐在旁聽席的椅子上以後,這種憂鬱的情緒依然無法消除。急性子的學僕早早地把本多帶到這裡來,然後自己專心致志地看起帶來的判例集,仿佛把大法官的公子忘在腦後。繁邦不愉快地瞟了他一眼,看著還是空蕩蕩的法官席、檢察官席、證人席、辯護人席,那些潮乎乎的椅子,仿佛正是現在自己心靈空虛的真實寫照。

  他只是這樣用年輕人的眼光凝視著。仿佛凝視本身就是他天生的使命。

  繁邦本來確信自己是一個更有作為的青年,所以性格開朗,但聽了清顯的那一番袒露心跡的話以後,卻發生不可思議的變化。與其說是變化,不如說是在這兩個朋友之間發生的不可理喻的顛倒現象。很久以來,他們彼此尊重各自的性格,互相不給對方施加影響,但僅僅在三天前,清顯就像自己已經痊癒卻把疾病傳染給別人一樣,把內向的細菌留給了朋友。這個細菌在繁邦的心裡迅速繁殖,他甚至覺得自己的體質也許比清顯更適合內向這種性格。

  這種症狀首先表現出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

  清顯以後究竟打算怎麼辦?自己作為他的朋友,難道只是這樣無可奈何地看著事態的發展嗎?

  下午一點半開庭,在等待的時間裡,繁邦的心已經遠離將要開始的法庭審判,一味沉浸在不安的情緒裡思索。

  自己是否應該忠告朋友,讓他不要輕舉妄動呢?

  以前自己對朋友的苦惱憂愁視而不見,一心關注他的高雅,以為這才是真正的友誼。然而,現在朋友既然把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告訴自己,難道自己不應該行使世間那種為朋友分憂的權利,把他從迫在眉睫的危險中拯救出來嗎?如果因此自己受到清顯的怨恨憤怒,甚至斷絕來往,也無怨無悔。十年、二十年以後,清顯終歸會理解自己的。即使他一輩子也不能理解、原諒自己,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言而喻,清顯正在悲劇的道路上迅跑。儘管這很美麗,但是為了小鳥飛掠窗口般的瞬間美麗的影子,有必要以犧牲整個人生作為代價嗎?自己作為朋友,難道能夠無動於衷、坐視不救嗎?

  對。從今以後,自己必須閉目投身於世間庸俗的那種友情裡,不論清顯怎麼討厭自己,也要對他危險的衝動情緒大潑冷水,竭盡全力去妨礙、阻撓他完成自己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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