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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清顯穿上學生制服,收拾完畢。這時,聰子拍一下手掌,把清顯嚇了一跳。蓼科故意過好長時間才來打開隔扇,探著頭問:

  「有什麼吩咐嗎?」

  聰子點點頭,用眼睛示意身邊淩亂一地的腰帶。蓼科關上隔扇,也不瞧清顯一眼,默默地跪爬進屋,幫助聰子穿衣系帶。然後在擺在屋角的梳妝鏡拿來,為聰子梳整頭髮。清顯在一旁無所事事,仿佛自己死去一樣。房間裡已經打開電燈,在兩個女人舉行儀式一樣的漫長時間裡,他已經成為無用的人。

  梳妝完畢,聰子低垂著嬌豔無比的脖頸。

  「少爺,我們該告辭了。」蓼科代替聰子說:「我們履行了諾言。從今以後,請您忘掉小姐。現在請少爺履行諾言,把信還給我們。」

  清顯盤腿坐著,沒有吱聲。

  「您答應過的,把那封信還給我們。」蓼科又催促。

  清顯仍然默不作聲,凝視著若無其事一樣坐著的聰子。她的頭髮梳理得紋絲不亂,穿戴齊整。聰子忽然抬起眼睛,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就在這一刹那間,她的眼睛裡掠過一道清澈強烈的光芒。清顯明白了聰子的決心。

  清顯在這瞬間獲得勇氣,說道:「信不能還。以後還想這樣子見面。」

  「什麼?!少爺。」蓼科怒不可遏:「您要怎麼樣?怎麼能像小孩子一樣隨意任性呢?……難道您不知道後果不堪設想嗎?身敗名裂的不是就我蓼科一個人!」

  「算了吧,蓼科。在清顯痛痛快快地把那封信還給我之前,只好這樣和他見面。要拯救你我,沒有別的道路。如果你也想拯救我的話……」

  聰子勸阻蓼科。她的聲音那樣清朗透明,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連清顯都感到不寒而慄。

  第一卷 春雪 第二十八章

  清顯很少在本多家裡這樣長談,於是本多讓母親準備晚餐,還打算今晚不複習準備考試的功課。這個質樸傳統的家庭,由於清顯的到來,大有蓬蓽生輝的氣氛。

  白天,太陽像白金一樣被雲彩包裹著熾烈燃燒,潮濕悶熱。到了夜晚,同樣悶熱。他們都挽起碎白花紋單衣的袖子,興致勃勃地談論著。

  清顯來前,本多就有一種預感。現在兩人並排坐在靠牆的長沙發上,清顯一開口,本多就感覺到今天的清顯與平日判若兩人。

  本多從來沒見過他的眼睛這麼炯炯有神,無疑充滿年輕人的青春活力,只是本多的心裡還殘留著朋友先前略含憂鬱、眼皮低垂的印象。

  朋友把自己的絕密事情這樣向本多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更使他感到幸福。這雖是本多盼望已久的,但自己一次也沒有強迫他這樣。

  想起來,清顯的做法是,當秘密還只是屬￿感情問題時,他對朋友都秘而不宣,只要當秘密成為涉及自己的名譽和罪惡的真正嚴重問題時,才會痛快地真言袒露。作為聽者,沒有比得到如此無比的信任更令人高興的了。

  也許是一種主觀感覺,在本多眼裡,清顯顯然已經長大成熟,過去那種優柔寡斷的美貌少年的影子變得十分淡薄。現在坐在自己身邊侃侃而談的清顯,顯然是一個正在熱戀的熱情奔放的青年,他的言談舉止裡已經毫無無奈和曖昧的蹤影。

  清顯兩頰泛起紅潮,潔白的牙齒閃閃發亮,雖有一些羞澀,卻聲音響亮,眉宇間總是含帶威嚴凜然之氣,完全是一副正在熱戀的年輕人的形象。以前對他最不相稱也許是他的內向。

  大概由於本多想儘早聽完他的話,使得他有時前言不搭後語。

  「聽了你的話,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有一次,我們聊起是否還記得日俄戰爭的情況,然後到你家裡去,你給我看日俄戰爭的圖冊。其中有一張「祭吊德利寺附近陣亡者」的照片,奇怪得很,簡直就像有人導演的戲劇舞臺上的群眾場面。你說最喜歡這張照片,當時我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你討厭強暴的東西,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可是,剛才聽你講述的時候,我的腦海裡浮現出那個塵土飛揚的原野的景象,與你的戀愛故事重疊在一起。」

  本多今天與往常不同,說話曖昧,腦子發熱,自己竟然也以讚歎的心情看待清顯這種犯禁逾矩的行為。儘管自己早就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個循規蹈矩的人。

  這時,僕人給他們端來晚餐。這是母親的一片心意,為了讓這兩個知心朋友可以無拘無束地吃飯,才特地把飯菜送到房間裡來。各自的食盤上都放有酒盅,本多一邊給朋友斟酒一邊隨意說道:

  「你是吃慣了山珍海味,我母親還怕你吃不了我們家的家常便飯哩。」

  本多見清顯吃得很香,心裡很高興。兩個年輕人默默地用餐,享受著飲食的健康心情。

  飯後,兩人度過一段愉快的沉默時間。本多心想自己對同齡人清顯的戀愛為什麼毫無嫉妒或者羡慕的感覺,心頭反而充滿幸福呢?這種幸福感浸潤著自己的心田,就像雨季裡的湖水不知不覺地浸漫湖邊的庭院。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本多問。

  「還能怎麼辦呢?我這個人,一般不幹,但一旦幹起來,絕不會半途而廢。」

  要是在以前,做夢也不要指望清顯會這麼回答。本多感到十分滿意。

  「這麼說,你打算同聰子結婚嗎?」

  「那不行。敕許已經下來了。」

  「你不準備甘願冒犯敕許也要和她結婚嗎?比如說,兩個人到外國去結婚……」

  「……你不知道。」

  清顯欲言又止,他的眉宇今天第一次蕩漾起往昔那種曖昧的憂慮神色。也許本多正是想看這個神色,才故意提出這個問題,然而看了以後,在他的幸福感裡投下一抹不安的陰影。

  本多看著仿佛使用經過精心選擇的微妙線條精巧細緻組成的這張工藝品般俊俏容貌的側面,想到他今後的追求,不由得膽戰心驚。

  飯後的水果是草莓。清顯端起水果盤走到本多總是整理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的書桌旁邊,把水果放在桌上,坐在轉椅上,一隻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輕輕地左右轉動著,稍稍敞開的胸口和臉部不穩定地變換角度,一邊用牙籤把一個個草莓放進嘴裡。他的這種吃法表示他今天擺脫嚴格家規的不拘禮節的輕鬆心情。沾在草莓上的白糖掉在他敞開的胸脯上,他不慌不忙地撣到地上。

  「喂,這可招螞蟻噢。」本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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