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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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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請過來玩一會兒吧。今天單相思的人一下子多起來了。不理睬她們那就太殘忍了。」 扮演俳諧師的老藝妓對清顯說。年輕的藝妓,連扮演男性的藝妓,眼圈都塗抹紅彩,連笑的表情都蕩漾著酒醉酡顏般的紅暈。臨近黃昏,寒氣襲人,但清顯仿佛被密不透風的絲綢、刺繡、濃妝豔抹脂粉的肌膚組成的六曲雙面屏風圍住,感覺不到一絲清爽的涼風。 這些女人興高采烈、歡聲笑語,仿佛正浸泡在不涼不熱的洗澡水裡一樣心情舒服。她們生動活潑說話時手指優美的動作,白皙柔嫩的咽喉處像安裝有一個小小的金屬合葉一樣在恰倒好處的時候停止說話微微點頭的變化、對別人的揶揄充耳不聞時瞬間流露出戲謔的怨恨眼色而又能依然嘴角掛著微笑的表情、突然一本正經地聆聽客人講述大道理時的神情、抬起手輕輕撫平頭髮時刹那間百無聊賴般的疏懶眼神……清顯從她們的千姿百態中,不由自主地把藝妓頻頻流盼的秋波與聰子獨特的秋波進行比較,發現兩者全然不同。 藝妓的秋波雖然靈動快活,但秋波本身是獨立的存在,覺得如昆蟲飛旋般令人討厭,絕不像聰子那樣充滿高雅的韻律。 聰子在遠處正和洞院宮殿下聊天,她的側面輝映著夕陽淡淡的餘暉,如遠方的水晶、遠方的琴聲、遠山的襞皺,洋溢著距離釀就的幽玄美。在暮色漸濃之中,透過樹木間的天空下,如同黃昏時分的富士山一樣呈現出清晰的輪廓。 新河男爵和綾倉伯爵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兩人身邊都有藝妓伺候著,但他們對藝妓似乎連看都不看一眼。在櫻花花瓣散落的草坪上,新河男爵發現綾倉伯爵光亮得能映照出黃昏天空的黑漆皮鞋的鞋尖上沾著一片汙髒的花瓣,他的鞋子像女人那麼小。這麼說,伯爵端著玻璃杯的手也像偶人的手那樣又白又小。 男爵對如此衰敗的血統感到嫉妒。而且伯爵那種極其自然的、面帶微笑的疏放狀態與自己的英國式的疏放狀態之間,形成一種與別人無法形成的對話。 「在所有的動物之中,還是嚙齒目最可愛。」伯爵。突然說。 「嚙齒目嘛……」男爵心裡對嚙齒目動物沒有絲毫概念。 「兔子、土撥鼠、松鼠等等。」 「您養這些動物嗎?」 「不,不養,家裡會有臭味的。」 「既然這麼可愛,您也不養嗎?」 「首先,這些動物寫不進和歌裡。凡是不能成為和歌素材的,就不放在家裡。這是我們家的家規。」 「是嗎。」 「雖然自己不養,但是這些小動物毛茸茸的,膽子小,戰戰兢兢的樣子,我覺得很可愛。」 「是呀。」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可愛的東西,氣味也大。」 「可以這麼說吧。」 「聽說您長期在倫敦居住過……」 「在倫敦,喝茶的時間裡,侍者會一個一個地問,是先放牛奶,還是先放茶水?其實,奶粉和茶水混合在一起,還不是一個樣。不過,是先要牛奶,還是先要茶水,對於每個人來說,比國家的政治問題更緊急重要……」 「這有意思。」 兩個人聊著天,沒有給藝妓一點插嘴的機會,說是來看賞櫻,似乎心裡根本沒有櫻花。 侯爵夫人陪同妃殿下。妃殿下喜歡長歌,自己還經常彈三弦。日本舞伴奏在柳橋中第一名的老藝妓也在旁邊隨聲附和。侯爵夫人說,有一次為慶賀親戚訂婚,大家曾用鋼琴、三弦、古琴合奏《松綠》。妃殿下興致勃勃地說當時她本來也想參加的。 侯爵不時縱聲大笑。洞院宮殿下總是動作優雅地捂著鬍子笑,所以沒有發出笑聲。這時,扮演盲藝人的老藝妓在侯爵耳邊嘀咕一句,侯爵立刻大聲對客人們說: 「諸位,現在開始賞花舞的餘興表演,請大家到舞臺前面來……」 節目程序本來應該由管家山田宣佈,現在卻被主人越俎代庖,山田的目光立即黯淡下來,眨了眨眼睛。這是他在遇到不測情況時流露出來的惟一表情,但是誰也不知道。 既然自己對主人的東西絕不沾手,主人也不應該染指他的任何東西。去年秋天曾發生這樣一件事。租賃松枝家的房子居住的外國人的孩子到宅第裡遊玩揀橡子。這時,山田的孩子們也去遊玩,外國小孩便把手裡的橡子分給山田的孩子,但山田的孩子堅決不接受。因為山田平時嚴格教育自己的孩子絕不能拿主人家的一針一線。外國小孩的父母親對山田孩子的態度產生誤解,便向山田提出抗議。孩子們都緊繃著臉,抿著嘴唇,一副準備挨訓的模樣,但是當山田瞭解情況後,大大誇獎孩子一番。 這個時候,山田想起這件事,然後氣惱傷心地踢著裙褲,大步走進人群裡,急忙把客人引到舞臺前面。 就在這時,從湖邊舞臺的圍著紅白顏色相間的布幕的後臺傳出兩聲梆子聲,仿佛劃破空氣揚起一陣新的木屑。 第一卷 春雪 第十九章 賞花舞的餘興結束以後,天色開始昏暗下來,客人們都進入洋房裡。這時清顯才有機會和聰子單獨在一起,而且時間很短暫。這個時候,看過餘興表演的客人和藝妓們又互相接觸交談,酒意微醺,暮色漸濃,卻華燈未亮,人聲嘈雜,正是歡快與不安交織的微妙時刻。 清顯從遠處給聰子使一個眼神,聰子立刻心領神會,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跟在清顯後面。紅白相間的布幕一直掛到山丘的小路通往湖邊和大門方向的岔道處,那裡有一棵大櫻樹,擋住人們的視線。 清顯先藏在布幕外面,兩人眼看著就能見面,聰子卻被陪同妃殿下在紅葉山周遊一圈後回到湖邊的宮中女官叫住。清顯現在不便出來,只好獨自在樹下等聰子脫身的機會。 一個人站在樹下,清顯這才仔細仰望著滿樹的櫻花。 黑色的粗獷的樹枝上綴滿鮮豔的櫻花,如同礁石上密密麻麻地粘滿白色的貝殼。晚風吹動得布幕鼓漲起來,先是下面的樹枝在風中搖動,櫻花顫顫巍巍如悄悄絮語,寬敞伸展的所有枝頭連同花朵都落落大方地顫動。 盛開的花是潔白的,只有苞蕾暈著微紅。但是,雖然花瓣潔白,仔細一看,星形的花蕊卻是茶紅色,正如紐扣中間的縫線一個一個緊緊地系在一起。 暮色中的白雲和藍天互相交融,都顯得淡薄。花與花交匯在一起,透出模糊的空間輪廓,仿佛融進蒼茫暮色。枝幹越發黑得濃郁。 清顯每分每秒都覺得自己與暮色的天空、櫻花越來越親近,他的心逐漸封閉在不安的情緒之中。 這時,布幕又鼓漲起來,清顯以為還是風吹的,其實是聰子貼著布幕躡手躡腳溜過來。清顯抓住聰子的手。她的手被晚風吹得冰涼。 清顯想和她接吻,但聰子怕被人看見,沒有同意,但同時又怕自己的和服被樹幹上如撒滿白粉的青苔弄髒,便一下子被清顯抱在懷裡。 「清,別這樣,放開我。不然,我很難受的。」 聰子低聲說,那聲調顯然非常害怕被人看見。清顯心裡抱怨她沒必要這麼驚慌失措。 清顯希望現在他們在櫻花樹下能夠達到幸福的頂峰。儘管飄忽不定的晚風無疑加劇焦躁的情緒,但想真正體味聰子和自己此時此刻沉浸在別無所求的無比幸福裡的感覺。只要聰子表現出一絲的不情願,他都無法忍受。他就像一個異常嫉妒的丈夫,責怪妻子不能和自己心心相印。 聰子半推半就,閉著眼睛偎依在他的懷裡。這個時刻,她豔麗無比,實在難以形容。妙不可言的優美線條勾出如花似玉的容貌在端莊秀雅中洋溢著熱烈奔放的神情。嘴角微微翹起,不知是由於唏噓還是微笑,清顯在薄暮中著急地想看個究竟。她的鼻翼的陰影仿佛兆示著暮色的急速降臨。清顯看著她半是隱藏在秀髮裡的耳朵,耳垂透著些微紅暈的耳朵形狀異常精緻小巧,猶如他曾在夢中見過的、擺放佛像的小小的珊瑚佛龕。昏暗的暮色厚重包裹的耳朵深處仿佛隱藏著什麼神秘的東西。難道是聰子的心嗎?也許她的心藏在半張半閉的嘴唇後面那濕潤光亮的牙齒裡面呢? 清顯為如何才能深入到聰子的內心深處而苦惱。聰子仿佛不讓清顯繼續仔細端詳自己的臉蛋,突然迅速把臉貼上來,和清顯親吻。清顯摟著聰子腰間的那只手的手指頭感受到她的體溫,仿佛置身於鮮花腐爛的溫室花房裡那樣的溫熱,氣味撲鼻而來。他想像著要是這樣窒息而死那該多好。聰子默不做聲,清顯清晰地凝視著自己想像的幻影即將到達圓滿勻稱的美的境界。 接吻過後,聰子將秀髮豐厚的腦袋一動不動地埋在身穿學生制服的清顯胸懷裡。清顯不得不聞著她的髮油的香味,眺望布幕那頭遠處泛著銀色的櫻花,感覺到令人憂鬱的髮油的氣味其實和櫻花的香味沒什麼兩樣。夕陽殘照裡,遠處的櫻花層層疊疊、密密匝匝,如蓬鬆的羊毛團團簇簇,在那近乎銀灰色的粉白色下,深藏著些微不祥的、如死者整容化妝那樣的紅色。 清顯感覺到聰子的臉頰被淚水濡濕。他的這種不幸的探索心理使他立刻開始分析這是幸福的淚水還是傷心的淚水,但也許還為時過早,而聰子的臉離開他的胸懷,也不揩擦淚水,卻突然以毫無柔情的尖利目光看著他,口氣急切地說: 「你是一個孩子!清,你還是一個小孩子!你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想懂。我應該更直截了當地把一切都教給你就好了。你不要覺得自己了不起,清,其實你還只是一個嬰兒。真的,我應該手把手地教給你就好了,可是現在已經晚了……」 說完,聰子轉身消失在布幕後面,把這個心靈被刺傷的年輕人獨自留在樹下。 到底是怎麼回事?聰子處心積慮地羅列出一串最傷害他的心靈的語言,向他的最脆弱的部分射出一支支毒箭,而且集中著他最害怕的劇烈毒素,也可以說,這些都是摧殘他的語言精華。清顯首先應該注意到這些語言毒素的非同尋常的提煉純度,思考自己為什麼會得到如此純粹的惡毒結晶。 他氣得心速加快,雙手顫抖,倍感委屈,淚水盈眶,怒火中燒,呆呆地佇立不動。但是,他無法跳出這種激烈的感情之外思考任何問題。於是,他認為現在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神情自若地繼續參加接待客人,直至遊園會深夜結束,實在比登天還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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