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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第一卷 春雪 第十八章

  新河男爵夫婦是一對疏放與狂燥的絕妙結合體。男爵對妻子的所作所為概不過問,妻子則喜歡喋喋不休,而不管別人是否喜歡。

  無論是在家裡的時候,還是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都是如此。男爵看似疏放,但有時會以警句式的語言對別人進行辛辣的嘲諷,不過絕不會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然而夫人雖然千言萬語,費盡口舌,也未必能夠準確鮮明地勾勒出她要說的那個人的形象。

  他們是日本的第二輛羅爾斯·羅易斯轎車的買主,為此洋洋得意,神氣活現。這一天,晚飯過後,男爵穿著絲綢夜小禮服,正在舒適地小憩,帶聽不聽地陪著夫人沒完沒了的嘮叨。

  夫人把平塚雷鳥一派的人請到家裡,從狹野茅上娘子的一首著名和歌中取名成立一個名叫「天火會」的團體,每月召開一次例會。但每次開會時都趕上雨天,於是報紙諷刺她們是「雨日會」。夫人對思想性的問題一竅不通,卻極其興奮地注視婦女的理性覺醒,就像母雞注視一個異乎尋常的新型雞蛋、比如自己產下來的三角型雞蛋一樣。

  男爵夫婦收到松枝侯爵的賞櫻邀請後,既為難又高興。為難的是,不去也知道這樣的賞櫻會實在無聊透頂;高興的是,去了可以以正規的西方風度向他們進行無言的示威。這戶富豪商家,一直和薩長政府保持著互相支持合作的關係,從父親那一代開始,心裡潛藏的對鄉下人的輕蔑就成為他們新的不屈的高雅的核心。

  「今年松枝家又要邀請皇室來,準備鼓樂歡迎吧。他們把皇室光臨看作一場戲。」男爵說。

  「我們總是不得不隱瞞新思想。」夫人接過話茬:「其實啊,把新思想藏起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去,不是也很有肚量嗎?悄悄混在那些守舊派的人群裡,不是也很有意思嗎?看看松枝侯爵怎麼對洞院宮殿下又是卑躬屈膝阿諛逢迎又是裝作多年老友的樣子,不也是一場好戲嗎?我穿什麼去好啊?總不能從大白天就穿夜禮服吧,倒不如就穿底襟帶有花紋的和服,也許這樣更合適。你告訴京都的北出,讓他趕緊把和服底襟染成篝火夜櫻圖案。不過,我總覺得底襟帶花紋的和服對我不合適。我一直不明白,我穿和服只是自己覺得不合適而別人認為非常合適呢,還是在別人眼裡也覺得很不合適?你怎麼看?」

  賞櫻那一天,侯爵家通知說請在洞院宮殿下光臨之前到達,所以新河男爵夫妻故意比通知的時間晚五六分鐘到達,沒想到離洞院宮到達還有十分鐘的富餘時間。男爵對這種鄉巴佬的做法大光其火。一下車,就冷言冷語地諷刺說:

  「殿下馬車的馬大概半路上中風了吧。」

  不過,不論什麼樣的冷嘲熱諷,男爵總是像英國紳士那樣,只是在喉嚨深處嘟囔,誰也不會聽見。

  這時,僕人匆匆來報,殿下的馬車已進侯爵家的大門。於是主人方面都在正房門口列隊迎候。當馬車從院子的松樹下壓著砂子的道路進來時,清顯看見馬的鼻孔噴吐出粗氣,梗直脖子,倒豎起灰白色的鬃毛,仿佛剛剛在驚濤駭浪中撞擊粉碎白色的浪尖。車廂上濺沾著雪化後的泥土的金色家徽如同平靜地緩緩旋轉的金色漩渦。

  洞院宮殿下的黑色圓頂禮帽下,露出漂亮的花白鬍子。妃殿下跟隨其後。白色的長條布從大廳門口一直鋪到講臺,這樣殿下可以穿著鞋直接走到講臺。當然,在正式致辭之前,他在大廳裡也和大家略微寒喧幾句。

  清顯看著妃殿下那黑色的鞋尖在潔白的薄紗和服底襟下交替出現,如同蕩漾的漣漪之間時隱時現的馬尾藻的果實。那姿態的高雅使得清顯不敢仰視這位老年貴婦人的尊容。

  侯爵把在大廳迎接的各位客人介紹給殿下,只有聰子是第一次與殿下見面。殿下對綾倉伯爵抱怨說:

  「怎麼把這麼漂亮的小姐藏起來,不讓我見呐?」

  站在一旁的清顯聽到這句話,不由得脊樑掠過一陣輕微的寒顫,仿佛聰子在別人的眼裡是一個被高高踢起來的華麗的皮球。

  洞院宮殿下與暹邏的交往密切,這兩位王子來日本以後,很快就受到殿下的款待。所以這次一見面,立刻談笑風生起來。殿下問學習院的同學是否熱心關心他們,喬·披微笑著恭恭敬敬地回答:

  「大家都像相識十年的老朋友一樣,無論什麼事都受到親切的關照,沒有任何的不方便。」

  清顯知道,除了他以外,王子沒有其他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人,也幾乎從來不去學校。聽喬·披這麼回答,覺得可笑。

  新河男爵的心像似一塊銀,出來之前磨得閃光錚亮,可是一接觸到人,立即蒙上無聊的鏽跡而黯然失色。這樣的接待,光是聽一聽,耳朵都會生銹……

  接著,在侯爵的引導下,大家都跟隨洞院宮殿下到庭院裡賞櫻。日本人聚會,客人之間不容易很快融洽交流,妻子往往都跟在丈夫身後。這時,男爵已經完全表現出疏狂的狀態,別人都能看得出來。他故意離開大家,悄悄對妻子說:

  「侯爵從外國留學回來以後,變得時髦起來。聽說廢止了妻妾同居的習慣,把小老婆遷到外面住。離大門八百米遠的地方,就是小老婆的住所,所以他是八分時髦。五十步笑百步這樣的諺語肯定就是為他這樣的人準備的。」

  「要是相信新思想,就要徹底相信。不論別人怎麼議論,像我們家這樣,遵循歐洲的生活習慣。應邀出門應酬也好,夜晚臨時外出也好,都是夫婦倆一起行動。你瞧,對面山上的兩三棵櫻樹和紅白色布幕映照在湖面上,多麼好看!我的和服底襟圖案,你覺得怎麼樣?在今天的所有客人裡,就我的底襟圖案最精緻講究,而且大膽新穎。要是在對岸觀看我在湖裡的倒影,肯定非常漂亮。我恨不得自己能夠同時身在兩岸。對吧,你不這麼認為嗎?」

  新河男爵把這種經受一夫一妻制的精心凝練的折磨(原本出於自願)視為比別人早一百年承受思想的磨難,所以心甘情願。男爵本來就從不追求人生的感動,不論多麼難以忍受的痛苦,只要其中沒有感動介入的餘地,他都認為具有某種時髦和風度。

  山丘的遊園會場上,在元祿賞花舞中扮演武士、女俠客、奴僕、盲藝人、木匠、賣花人、賣瓷器人、青年人、農村姑娘、俳諧師等角色的柳橋藝妓列隊熱情迎接客人。洞院宮殿下對身邊的侯爵露出滿意的微笑,暹邏王子也高興地拍著清顯的肩膀。

  清顯的父親陪同殿下,母親陪同妃殿下,這樣,兩位暹邏王子就自然而然地由清顯陪同。藝妓們圍聚在清顯周圍,清顯要照顧這兩位不會日語的王子,勞心費神,無暇顧及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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