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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另有什麼目的?」飯沼臉色緊張,放在膝蓋上握著的拳頭微微顫抖。

  「少爺,不要說了。」

  老女僕像一尊陶瓷偶人倒下去似地靠在椅背上,流露出從心底感到歉愧不安的表情,但那雙輪廓鮮明的雙眼皮的眼睛半睜半閉,放射出銳利的光芒,痛快開心的情緒從那張假牙歪斜的嘴邊鬆弛的皮膚裡滲透出來。

  「去神宮要走正房後面,必定從女僕的格子窗外經過。你每天早晨都是這樣和阿峰見面的吧,聽說前天從窗戶給她遞了情書。是不是這麼回事?」

  沒等清顯說完,飯沼就站起來。蒼白的臉上,所有細微的肌肉仿佛都在抽搐,顯然內心在極力抑制情緒的衝動。平時總是陰沉沉的臉上孕育著黯淡的火花,眼看著就要進發爆裂。清顯愉快地看著他,他知道飯沼現在心如刀割,卻把他苦不可言的扭曲醜陋的面部視為充滿幸福的臉……

  「從今天起……我辭退。」

  飯沼憤怒說罷,轉身正要離開。蓼科突然跳起來,一把抓住他。這個裝模作樣的老太婆像豹一樣敏捷機靈的動作讓清顯大吃一驚。

  「您不能走。不然的話,我就不好做人了。如果因為是我多管閒事嚼舌頭,結果弄得別人家的傭人辭退,那我在幹了四十年的綾倉家也就呆不下去。請您可憐可憐我,冷靜地三思而行。這該明白了吧。年輕人氣盛,說話做事不知深淺,不過,這也是年輕人的優點,沒有法子啊。」

  蓼科抓著飯沼的衣袖,以一個老者的身份心乎氣和又言簡意賅地責備了飯沼一頓。

  蓼科這一輩子,使用這一套伎倆已經有幾十次,可謂得心應手,輕車熟路。每當這個時候,她深知自己是這個世界最需要的人。她不動聲色地從背面維持著這個世界秩序的自信心來自對事情發生意外情況的洞察。這種意外情況諸如正在出席重要典禮時衣服突然綻線、絕對不會忘記的講稿丟失等事先無法預料,而對蓼科來說,這種突發事態莫如說一種常態。她以一雙善於縫補的巧手發揮著自己也無法預料的作用。在這個處變不驚的沉著女人眼裡,世上沒有任何絕對安全的東西。因為即使是萬里無雲的藍天,也會突然閃出一隻燕子劃破天空。

  而且蓼科的彌補手段迅速堅決,可謂天衣無縫。

  事後飯沼還經常想起這件事,瞬間的猶豫有時會完全改變一個人以後的人生。這個瞬間就像一張白紙銳利的折痕,猶豫把人永遠包裹起來,使原來的白紙的正面變成背面,再也無法返回正面。

  飯沼在清顯的書齋門口被蓼科抱住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產生過瞬間的猶豫。於是事情變得很糟糕。阿峰會不會向大家公開情書,嘲笑自己?或者阿峰因此竟成為大家關注的對象,使她傷心?這些疑問當時就像在波浪間衝刺起伏的魚的背鰭一樣掠過腦海。

  清顯看著飯沼回到小椅子上,感到自己已經取得第一次小小的、還不值得誇耀的勝利。他決定不再向飯沼表示自己的善意。他打算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自在地行動,只有自己感覺幸福就行。他現在已經切實感受到可以溫順地高雅地行動的自由。

  「我之所以說這一番話,既不是要傷害你,也不是要嘲弄你。你不知道吧,我是為你好,才打算和蓼科商量。我絕對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你的父親,而且也設法不讓別人告訴。

  「今後怎麼處理這件事,我想蓼科會給我們出主意。是吧?蓼科。女僕中數阿峰最漂亮,也正因為這樣,才會出點問題。這個問題就交給我辦了。」

  飯沼像一個被逼進死胡同的密探,只是瞪著兩隻眼睛,一字一句聽著清顯的話,而自己死不開口。如果細摳清顯的這番話,恐怕有一些弦外之音令飯沼心神不定,但他沒有細加琢磨,只是按照表面的意思藏在心裡。

  在飯沼眼裡,這位從來沒有這樣侃侃而談的、比自己年少的年輕人今天才有點像個主人的樣子。無疑,這是飯沼期待的成果,但沒想到以如此意外、如此無情的方式實現自己的期望。

  飯沼這樣被清顯打得落花流水,他覺得蹊蹺,這與被自己內心的情欲打敗簡直沒什麼兩樣。剛才瞬間的猶豫之後,仿佛覺得自己一直引以為恥的快樂突然與光明正大的忠實和真誠結合在一起。這裡面肯定存在著陷井和欺詐。但是,在無地自容的羞愧和屈辱的底層,的的確確敞開一扇金色的小門。

  蓼科裝腔作勢、細聲細氣地隨聲附和。

  「一切都照少爺吩咐的辦。少爺年齡雖輕,考慮問題卻非常成熟周全。」

  這些與飯沼的想法完全格格不入的意見如今飯沼聽起來一點也不覺得刺耳。

  「不過……」清顯說:「從今以後,飯沼不要為難我,一定要和蓼科齊心協力幫助我。我也會成全你的戀愛的。大家和睦相處吧。」

  第一卷 春雪 第十一章

  清顯的夢境日記有這樣一段記錄。

  「最近很少有機會與暹羅王子見面,但不知什麼緣故,卻夢見暹羅,夢見自己也去了暹羅國。

  「自己坐在房間正中間的一張富麗堂皇的椅子上,身子無法動彈。自己的夢裡總是頭痛,因為戴著一頂又高又尖鑲滿珠寶的金冠的緣故。天花板縱橫交錯的房梁上,緊挨著站立許多孔雀。這些孔雀不時將白色的糞便落在自己的金冠上。

  「門外陽光灼熱耀眼。雜草荒蕪的荒廢的庭園在烈日下寂靜無聲。要說聲音的話,只有蒼蠅輕微的嗡嗡聲、孔雀不時轉動方向時硬爪踩踏橫樑的聲音和拍打翅膀的聲音。荒廢的庭園四周高高的石牆環繞,牆上有寬敞的窗戶,可以看見幾株椰子樹的樹幹和一動不動的令人目眩的白色雲塊。

  「低頭看見自己手指上戴著祖母綠戒指。這只戒指原先戴在喬·披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竟戴在自己手上,那一對金守門神「雅」的半人半獸的臉環繞寶石的精巧構思也一模一樣。

  「翠綠的祖母綠寶石映照著燦爛的陽光,我仔細察看著寶石裡一塊既不像白斑也不像裂紋、如霜柱般閃耀的東西,突然發現從中浮現出一張可愛的女子的臉蛋。

  「我以為我的身後站著一個女人,映照出她的臉。回頭一看,沒有任何人。寶石裡的女子突然活起來,剛才還是沒有任何表情的臉明顯露出微笑。

  「一群蒼蠅爬在手背上,癢癢得很,我急忙甩了甩手,又聚精會神地看著戒指的寶石。這時,那張女子的臉已經消失。

  「我認不出這是誰的臉,正感到難以言狀的悔恨和悲哀,夢卻醒了……」

  清顯記錄的夢境日記裡,經常加入自己的解釋。不論是好夢還是惡夢,他都儘量仔細回憶,如實記錄。

  他並不看重夢境的含義,卻重視做夢本身,這種想法也許隱藏著對自我存在的一種不安。清醒的時候,他的情緒飄忽不定,相比之下,夢中則更加確切實在,雖然無法確認感情是否「事實」,但至少做夢是「事實」。而且感情沒有形狀,夢境卻既有形狀又有色彩。

  清顯寫夢境日記的心情,並不一定是要記錄對不盡人意的現實的不滿。其實,最近的現實情況開始盡如人意。

  飯沼終於屈服,成為清顯的心腹,經常和蓼科聯繫,尋找機會安排清顯與聰子的幽會。清顯覺得有這麼一個心腹就足夠了,也許可以不需要其他真正的朋友,於是不知不覺地與本多疏遠起來。本多非常寂寞失望,但他把敏感地覺察到清顯已經不需要自己視為友誼的一個重要部分,於是把本來和清顯虛度光陰的這部分時間用在學習上。他大量涉獵英語、德語、法語的法律、文學、哲學方面的書籍,而且倒並不是為著步內村鑒三的後塵,還鑽研卡萊爾的《薩托·雷薩圖斯》,甚為嘆服。

  一個雪天的早晨,清顯正準備上學,飯沼環視著四周走進他的房間。飯沼的這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消除了平時那愁眉鎖眼的苦臉和鬱鬱不樂的身子給清顯造成的壓力。

  飯沼告訴清顯,蓼科來電話說,聰子對今天早晨的雪景興趣濃厚,想和清顯一起乘車賞雪。問清顯能不能向學校請假,前去接她?

  清顯有生以來,還從來沒有人向他提出如此任性得令人吃驚的要求。他已經做好上學的準備,手裡提著書包,看著飯沼的臉,茫然而立,不知所措。

  「你說什麼?當真是聰子的主意嗎?」

  「是的。蓼科是這麼說的,沒錯。」

  有趣的是,飯沼如此斬釘截鐵地肯定答覆的時候,眼神多少帶著某種威嚴,仿佛如果清顯膽敢違抗,就會受到道德的譴責。

  清顯瞟了一眼身後院子裡的雪景。聰子這種不容分說的做法與其說傷害了自己的自尊心,不如說感受到如同鋒利的手術刀迅速利落地割掉自尊心的腫瘤後那種清爽的感覺。快得令人覺察不出來,而且根本無視自己的意志,這種感覺非常新鮮痛快。他一邊心想自己已經快由聰子任意擺佈了,一邊看了一眼還沒有積雪、卻籠罩在晃眼的大雪紛飛中的中之島和紅葉山。

  「那你給學校打個電話,就說我今天感冒請假。這事絕對不能讓父母親知道。然後去人力車站雇兩個可靠的車夫,備好雙人坐的人力車,由兩個車夫拉。我走著去車站。」

  「冒雪走去嗎?」

  飯沼看見年輕的主人忽然臉頰飛紅。清顯背對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紅暈從他昏暗的臉頰上滲透出來,十分豔麗。

  飯沼凝視著眼前這位自己親手精心栽培成長起來的少年,雖然根本沒有造就出英雄性格,但能夠這樣——不管出於什麼目的——火熱激情地走出家門,心裡感到滿足。他為自己的這種變化感到震驚,也許在他以前一直輕蔑的方向,也就是現在清顯發展的方向中,散漫怠惰裡潛存著尚未發現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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