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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第一卷 春雪 第十章

  過年後不久,清顯把飯沼叫到他的房間,卻見聰子家的老女僕蓼科已在裡面。

  聰子已經來松枝家拜過年,今天是蓼科一個人來拜年,並且送來京都的鮮麵筋,順便悄悄到清顯房間裡來。飯沼以前聽說過蓼科這個人,今天是兩人第一次介紹認識。不過,飯沼不知道清顯為什麼要把蓼科介紹給自己。

  松枝家的新年活動總是盛大隆重,從老家鹿兒島來的幾十位代表先到舊藩主的宅第,然後到松枝宅第拜年,在黑漆方格天花板的大客廳裡,擺放著星岡的正月菜肴,而且飯後招待鄉下人難得品嘗的冰激淩和美隆甜瓜,大受稱讚。但考慮到今年的國喪,一切從簡,只有三個人從老家來東京。其中一個是受到松枝家先祖關照過的、飯沼母校的中學校長。每次新年侯爵賜酒給飯沼的時候,總要當著這位校長的面表揚「飯沼幹得不錯」。今年也不例外,而校長答謝的話也是千篇一律,老調重彈。由於人少的緣故,飯沼覺得今年的儀式尤其虛有其表,空洞無物,只剩下一具空殼。

  前來向侯爵夫人拜年的女賓席,飯沼當然不能列席。而且即使是老年女賓,也從來沒有去少爺的房間拜訪。

  蓼科身穿底襟印有黑色家徽的和服,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但顯然喝了清顯招待的威士忌,臉色紅暈,在梳得整整齊齊的白髮下,京都式濃施粉黛的額頭上,猶如雪中紅梅。

  三人聊到西園寺公爵,蓼科的目光從飯沼臉上移開,立刻把話題拉回來:

  「聽說西園寺先生五歲就開始嗜好煙酒。武士家庭對孩子的管教十分嚴厲,可公卿家庭,少爺是知道的,打從小時候起,父親就不聞不問。這是因為孩子一出生就是五等爵位,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天皇寄養的臣子,父親尊敬天皇,所以對自己的孩子採取寬鬆的態度。而且,公卿家對聖上的事情一切守口如瓶,絕不像大名家那樣,家屬之間直言不諱地議論聖上的風言風語。所以,我們家的小姐對聖上由衷地敬重。當然,她還不至於敬重到外國的皇上。

  蓼科順便對款待暹羅王子揶揄一句,又急忙補充道:「不過,托您的福,倒是看了一場好久沒看的戲,真覺得益壽延年啊。」

  清顯任憑蓼科嘮嘮叨叨,他特地把這個老女僕叫到房間裡來,無非是想消除積存心中多時的疑慮。他勸蓼科喝酒,接著急不可待地問起聰子是否把自己寄給她的信沒有開封就燒掉了。沒想到蓼科的回答十分乾脆明確:

  「啊,那件事呀?您打電話以後,小姐馬上就吩咐我處理。所以第二天一收到信,我沒有開封就燒掉了。如果是這件事,您儘管放心。」

  清顯聽後,仿佛從昏暗的叢林突然走進遼闊的原野,心頭豁然開朗,眼前立刻呈現出各種各樣令人興奮的藍圖。聰子沒有看信,其實只是一切恢復原樣,但清顯覺得展現出嶄新的景象。

  倒是聰子切切實實地邁出了一步。她每年都在所有親戚家的孩子集中到松枝家的那一天前去拜年。侯爵對著這些從兩三歲到二十多歲的客人,擺出一副慈父的樣子,和所有的孩子親熱地談笑,聽取他們的要求。聰子跟在一群想看馬的孩子後面,由清顯帶去馬廄。

  掛著新年裝飾稻草繩的馬廄裡,四匹馬正在吃草,一會兒把腦袋伸進料槽裡,一會兒突然抬起來甩動著,後退用腳踢擋板,氣勢威武,從光滑的脊背進發出新年的充沛精力。孩子們向馬夫詢問每匹馬的名字,興高采烈地將緊握手裡的半是酥碎的幹點心朝著臼齒發黃的馬嘴裡扔去。馬斜著發紅的急躁的眼睛瞪著孩子們,孩子們感覺到自己被當作大人而高興。

  聰子害怕馬的嘴裡垂流下來的長長的唾液,走到遠處冬青樹的背後,站在微暗的樹蔭下。清顯把孩子們交給馬夫,走到她身旁。

  聰子的眼睛裡還殘存屠蘇酒的醉意,於是她在孩子們的喧鬧聲中說的下面這一段話也可以視為酒後之言。聰子見清顯走近前來,敏銳的眼睛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發洩情緒似地說道:

  「前些日子我非常愉快,你簡直把我作為你的未婚妻介紹給別人。我應該感謝你。王子看見我這個老太婆一定大吃一驚吧,不過,那時我覺得這樣子就死而無憾了。你既然有力量使我無比幸福,可總不使用這個力量。我從來沒有這麼幸福的新年。今年一定走運吧。」

  情緒不知如何回答,好不容易終於沙啞著嗓門說:

  「你為什麼說這一番話?」

  「人在幸福的時刻,就像從輪船下水典禮的氣球裡飛出來的鴿子一樣,話語就會脫口而出。清,你早晚也會明白的。」

  聰子在熱情的自我表白之後加上的「你早晚也會明白的」這句話,是清顯最討厭忌諱的。這是多麼狂妄自傲的預言!這是倚老賣老者不可一世的自信!

  清顯在幾天前聽到聰子的這一段話,今天又聽到蓼科的明確回答,不由得心花怒放,充滿新年的吉祥徵兆,把每天夜晚的惡夢拋到九霄雲外,滿心憧憬著無限光明的夢想和希望。於是他想來一番與身份不相符合的豪爽灑脫的舉動,把身上的陰影和苦惱一掃而光,讓所有的人都得到幸福。博施濟眾、施恩行好,猶如操作精密儀器,需要熟練的技巧。這種時候,清顯卻顯得異乎尋常的輕率。

  但是,把飯沼叫到的房間裡,並不完全出於因為自己已經消除身上的陰影,所以想看一眼飯沼開朗的表情的善意。

  幾分醉意掩飾了清顯的輕率。而且蓼科這個老女僕雖然恂恂有禮,恭謹虔敬,卻像一個千年老牌的妓院老鴇,每一道皺紋都鑲嵌著濃厚的妖冶。身邊有這種輕薄相,清顯的狂妄放肆也被淡化了。

  「學習上的事,飯沼什麼都教給我。」清顯故意對蓼科說:「不過,也有很多東西飯沼沒有教我。其實,還有很多東西飯沼好像也不懂。所以,今後還是有必要請蓼科當飯沼的老師。」

  「瞧您說的,少爺。」蓼科態度卑恭地說:「他是大學生,像我這樣不學無術的人怎麼敢……」

  「所以,我不是對你說了嗎?不是讓你教他做學問。」

  「您別拿我這個老太婆開心……」

  清顯和蓼科這樣對話,根本不把飯沼放在眼裡。清顯沒有讓飯沼坐,所以他一直站著。飯沼眼看著窗外的湖面,陰沉沉的天底下,中之島周圍野鴨成群,山頂上松樹的綠葉顯得寒冷蕭瑟,整個小島枯草覆蓋,像穿著一件蓑衣。

  清顯讓飯沼坐下,飯沼才小心翼翼地落坐在小椅子上。他懷疑清顯並不是一直沒有注意到自己站在一旁,肯定是他在蓼科面前故意顯示自己作威作福的氣派。飯沼對清顯的這個新動向倒覺得高興。

  「飯沼啊,剛才蓼科在女僕那裡聊天的時候,無意間聽到這麼一件事……」

  「啊,少爺,別……」蓼科使勁搖手,但已經來不及。

  「你每天早晨去神宮參拜,聽說是另有目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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