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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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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顯沉浸在難得的巨大幸福感裡,毋庸置疑,這個幸福是他重新發現自己的頭腦明晰而獲得的。故意藏起來的一張紙牌回到手裡,使得紙牌完整無缺……而這完整無缺的紙牌重新成為一副普普通通的紙牌……這就是難以言狀的清晰的幸福感。 他至少在這個瞬間成功地趕走了「感情」。 侯爵夫婦缺少那種敏感,沒有覺察到兒子正突然沉浸在幸福感裡,他們隔著餐桌,相互對視。丈夫看著,長著一對憂鬱的八字眉的妻子的臉,妻子看著丈夫剛毅的紅臉膛。這張臉原先與行動型性格極其相配,但養尊處優的生活立刻從他皮膚上表現出來。 在父母親的對話看似談興正濃的時候,清顯覺得他們仿佛在舉行某種例行的儀式。這些談話的內容如同按照順序恭恭敬敬地供奉給神社的玉串,連每一片光鮮的楊桐樹葉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 清顯從少年時期開始,就不知道見過多少次同樣的場面。既沒有白熱化的危機,也沒有感情的高潮。但是,母親非常明白隨後而來的什麼,而侯爵也非常清楚妻子已經心裡明白。這是向瀑布水潭的墜落,但在墜落之前,連垃圾都會手拉著手,以毫無任何預感的表情滑人映照著藍天白雲的平滑的水面。 果然,侯爵匆匆喝完飯後的咖啡,便對清顯說: 「清顯,打一局檯球吧?」 「那我告退了。」侯爵夫人說。 清顯正沉浸在幸福之中,所以這種欺騙對他的心靈沒有絲毫的損傷。母親回到正房,父子倆走進檯球室。 這間大屋子不僅模仿英國風格使用橡木鑲嵌牆壁,更是以掛有祖父的肖像畫和日俄海戰的巨幅油畫而著稱。描繪克拉德斯通肖像的英國肖像畫家約翰·米列斯卿的弟子來日本期間描繪的這幅一百號大的祖父肖像畫,身著大禮服的祖父凝視著昏暗的房間。肖像畫構圖簡練,寫實的手法把祖父嚴峻的現實性和理想化表現得維妙維肖,既呈現出世人所景仰的明治維新功臣的叱吒風雲的堂堂氣概,也通過臉頰上的那顆痣體現對家族的和藹親切的神態,兩者巧妙地融為一體。從老家鹿兒島新來的女僕都一無例外地帶到這裡,向祖父膜拜。祖父臨終前幾個小時,沒有任何人來到這個房間,鏡框的繩子也沒有腐爛,可是肖像畫突然掉在地上,發出巨大的響聲。 檯球室裡擺著三張檯球桌,桌面都是用意大利的大理石製造的。誰也不玩日清戰爭(中日甲午戰爭)時期介紹進來的三球比賽,父子只玩四球比賽。管家把紅白兩球分別擺在左右兩邊,間隔適當的距離,然後把球杆分別遞給父子倆。清顯一邊用意大利火山灰製造的白堊粉擦著球杆皮頭一邊注視著球臺。 紅白兩種象牙球在碧綠的絨布上投射出些許圓影如海貝伸出的觸角。清顯對這些球毫無興趣。這球,仿佛是白天在一條陌生的冷清的街道上突然滾到眼前似的那樣異樣而沒有價值。 侯爵對兒子這種漠然的眼神也總是感到憂慮,即使像今天晚上這樣充滿幸福的時候,他仍然是這個眼神。 父親突然想起來,對清顯說:「最近暹羅國的兩個王子要來日本,去學習院留學。你知道吧?」 「不知道。」 「年齡大概和你一樣,我已經告訴外務省,讓他們安排到家裡住幾天。那個國家最近解放奴隸,修建鐵路,看樣子正在實施進步的政策。你也和他們交個朋友。」 侯爵彎下腰,呈現出如一頭過於肥胖的豹子那種表面的虛假精悍的體格,手執球杆對著目標瞄準著。清顯瞧著他的後背,情不自禁地泛起一抹微笑。如同紅白兩種檯球輕輕接吻一樣,他在心中讓自己的幸福感與熱帶國家輕輕接觸。他覺得幸福感的水晶般的抽象性意外地吸收熱帶叢林那光輝耀眼的綠色的映照,突然放射出靈動的五彩斑斕的色彩。 侯爵球技高強,清顯本來就不是他的對手。打完頭五杆後,父親就匆匆離開球臺,對清顯說了一句早在清顯意料之中的話: 「我要出去散步。你做什麼?」 清顯沒有回答,父親說了一句清顯意料之外的話: 「要不你跟我到大門口吧,像小時候那樣。」 清顯大吃一驚,清亮的黑眼睛看著父親。侯爵至少在讓兒子驚愕上取得成功。 父親的妾婦住在大門外幾處房屋中的一處。其中兩處住著西方人,院子和宅第都是一牆之隔,而且都有後門可通,所以這兩家外國人的孩子可以隨便到宅第裡遊玩,只有妾婦居住的房子的後門上鎖,鎖頭都已經生銹。 從正房的門口到大門的距離大約八百米,清顯小時候,父親經常牽著他的手一起散步到大門口,然後清顯由僕人帶回去,而父親去妾婦那裡。 父親有事出門必乘馬車,如果是步行出門,目的地固定於此。父親總是讓清顯陪他走到大門,清顯幼小的心靈覺得很不舒服。為了母親,他總覺得自己有義務把父親拉回到母親身旁,同時對自己的無能為力也感到惱怒。母親當然不願意在這個時候清顯陪父親「散步」,但父親偏偏故意拉著他的手出門。清顯暗中覺察到父親希望他背叛母親。 在十一月寒夜裡散步,這是多麼不正常啊。 侯爵命令管家穿上外套。清顯也走出檯球室,穿上雙排金色銅扣的學生制服。管家跟在「散步」的主人身後大約十步,手捧包著禮物的紫綢包袱。 月色清朗,寒風在樹梢上吼叫。父親對跟隨其後的管家山田如幽靈般的身影毫不在意。清顯卻放不下心,回頭看了他一次。這麼寒冷的夜晚,他也不穿披風,還是那一身帶家徽的裙裾,手戴白手套捧著包袱。山田的腳有點毛病,一瘸一拐跟在後面。眼鏡映著月光,如兩片白霜。清顯平時和他幾乎不說話,不知道這個忠心耿耿的漢子的心裡纏繞著許多什麼樣銹蝕的感情的發條。不過,比起性格開朗、頗具溫情的父親,倒是貌似冰冷、凡事漠不關心兒子更善於體察別人的內心感情。 貓頭鷹嗚叫、松濤呼號,在多少有點酒酣耳熱的清顯聽來,猶如那幅「祭吊陣亡者」圖片中在狂風中搖曳的樹葉發出的陣陣喧囂聲。在這寒天下,父親想像著深夜裡等待自己的那溫潤豔麗的肉體的微笑,而清顯只是想到死亡。 侯爵繼續往前走,手杖不時挑起小石子,他有點微酡,突然對清顯說: 「好像你對行樂不感興趣。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就已經有過好幾個女人了。怎麼樣?下一次我帶你去,多叫幾個藝妓來,偶爾也應該痛痛快快玩一兩次。願意的話,把要好的同學也帶去。」 「不,我不喜歡。」 清顯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慄,兩腳仿佛釘在地上,一動不動。父親的這一句話竟使他的幸福感如掉在地上的玻璃瓶摔個粉碎。 「你怎麼啦?」 「我回去了。您休息吧。」 清顯轉身朝著比燈光昏暗的洋房門更遠的、從樹叢中漏出幾縷殘燈的正房正門疾步走去。 那天晚上,清顯徹夜難眠。倒不是思考父母親的事情,而是一心一意琢磨著怎麼報復聰子。 她給我設下一個無聊透頂的圈套,使我整整痛苦十天。她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千方百計地折磨我,讓我心慌意亂、痛苦不堪。所以,我必須進行報復。但是,我沒有她那種用心險惡地折磨別人的陰謀詭計。那有什麼好辦法呢?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知道,我也像父親那樣極端蔑視女人。直接談話也好寫信也好,難道就不能褻瀆她一下,使她痛不欲生嗎?我總是心腸太軟,不能把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直截了當地告訴別人,所以總是吃虧。對她這個人,僅僅告訴她我對她毫無興趣是遠遠不夠的。那樣會給她留下許多胡思亂想的餘地。我要褻瀆她!必須這樣做。我要侮辱她,叫她此次一蹶不振。必須這樣做。那時她才會後悔不該折磨我。 清顯左思右想,最好也沒有想出一條切實可行的具體方案。 寢室的床鋪周圍擺放著一對六折屏風,屏風上書寫著寒山的詩歌。腳邊的紫檀格架上,一隻碧玉雕琢的鸚鵡停在棲木上。他對時下流行的羅丹、塞尚本來就不感興趣,不如說我的興趣都是被動接受的。他睡不著覺,眼睛注視著那只碧玉鸚鵡,鸚鵡的翅膀上那細緻人微的刻痕似乎清晰可見,在朦朧幽綠裡罩著透明的亮光,鸚鵡仿佛出正在融化,只剩下若有若無的一點輪廓。這怪異的景象使他驚愕。他發現,原來月光從窗簾邊上漏進來,照射在鸚鵡身上。他粗暴地拉開窗簾。月掛中天,月光灑滿這個床鋪。 月色華美奪目,甚至令人覺得輕浮。清顯想起聰子身穿的那件綢緞和服上的冷光。他從月亮裡又真切地看見那一雙在近處所見的美麗的大眼睛。風已經停了。 清顯渾身發熱,猶如火燒,這不僅僅因為暖氣很熱的緣故。他熱得甚至覺得耳鳴,便掀開毛巾被,解開睡衣,敞著胸脯。然而,體內的烈焰仍然將火舌蔓延到身體各處,似乎覺得如果不沐浴這冰冷的月光,就無法平靜下來。於是,他脫掉睡衣,裸著上身,臉趴在枕頭上,將思慮過度而疲憊不堪的後背對著月光,但太陽穴依然熱得怦怦跳動。 清顯的無比白皙光滑的後背赤裸裸地沐浴著月光。月光在這細膩如玉的肉體上映出幾許微小的凹凸感,表明這並非女性的肌膚,而是洋溢著尚未完全成熟的男青年的肌膚所透出的些許冷峻感。 尤其月光恰好深深照射的左邊腰間,胸脯的起伏波及腰間似有若無的微動,肌膚格外白嫩,簡直令人驚歎。腰間還長著三顆很不顯眼的小黑痣,猶如參星,在月光裡隱去它們的蹤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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