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豐饒之海 | 上頁 下頁


  清顯猝不及防,只好含糊其詞地回答。他的那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看著本多。朋友知道自己的傲慢,這沒什麼羞恥的,可怕的是知道自己的苦惱。

  他明白,如果現在對本多推心置腹地道出真情,本多就會毫不客氣地闖進他的心裡。而清顯絕不允許任何人這樣做,他恐怕會立刻失去這惟一的朋友。

  然而,本多立刻看穿清顯的心事。為了繼續保持他們的朋友關係,必須捨棄粗俗的友情,不應該在剛剛塗好油漆的牆壁上不慎留下自己的手印。必要的時候,甚至對朋友經受臨終的痛苦般的折磨也要視而不見,尤其這是一種隱藏才能變成高雅的特殊的痛苦的時候。

  這種時候,清顯的眼睛充滿一種真切的懇求。本多甚至喜歡他的這種目光。這是希望把一切都停泊在曖昧的美麗岸邊的目光……。在這種瀕臨破裂的冷酷狀態裡,當友誼處在一種交易的無情對峙中,清顯才變成懇求者,而本多成為審美的欣賞者。這才是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期望的狀態,是別人稱呼他們兩人的友誼的真正本質。

  第一卷 春雪 第五章

  大約十天以後,侯爵父親少有地很早就回家來,難得父子三人共進晚餐。父親喜歡西餐,便在洋房的小餐廳用餐,他親自到地下酒庫挑選葡萄酒。酒庫裡盡是葡萄酒,父親帶著清顯下去,一一告訴他葡萄酒的品牌,還教他什麼樣的酒適合什麼樣的菜,什麼樣的酒只用來招待皇室的貴客,等等。雖然對清顯來說都是毫無用處的知識,但父親在這種時候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愉快。

  飯前喝開胃酒的時候,母親興高采烈地談起她在前天坐著少年馬夫駕駛的單套馬車去橫濱購物的情況。

  「沒想到連橫濱人都對西式服裝那麼大驚小怪,那些髒兮兮的小孩子一邊追著馬車一邊叫喊『小洋妾』、『小洋妾』。」

  父親暗示要帶清顯去橫濱看軍艦比睿號的下水典禮,母親心裡自然明白清顯不會去才說這一番話的。

  接著,父親和母親都在苦心尋找共同的話題,連清顯都看出來。不知道怎麼談起來的,他們竟然聊起三年前慶祝清顯年滿十五歲時「待月」的往事。

  陰曆八月十七日,在院子裡放一盆盛滿清水的新盆,並擺放供品,等待月亮出來。這是一個古老的慶祝男孩子十五歲的風俗,如果這個夜晚陰天沒有月亮,就一輩子走揹運。

  父母親一聊起來,那天夜晚的情景也清晰地浮現在清顯眼前,歷歷在目。

  一個盛滿清水的新盆放在露珠晶瑩、秋蟲唧唧的草坪中間,清顯身穿印有家徽的裙褲,站在父母親之間。特地熄滅燈光的庭院周圍的樹叢以及遠處的瓦屋頂、紅葉山等錯落有致的景色仿佛都集中在圓盆的水面上。那明亮的扁柏木盆的邊緣,意味著這個世界的終結和另一個世界的開始。正因為事關在慶賀自己十五歲時對人生凶吉的占卜,清顯覺得自己仿佛就是赤裸裸地被放置在露珠濡濕的草坪上的靈魂,他的內心世界在木盆邊緣裡面敞開,而外在形象則置於木盆外面……

  所有的人都默不作聲,他從來沒有這樣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傾聽秋蟲的嗚叫。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木盆的水面。起初由於月亮被水藻般的雲彩遮住,盆裡的水發黑,接著水藻逐漸漂移,微光在水面上閃爍一下,旋即消失。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木盆裡仿佛凝固般的渾沌黑暗突然被撕破,一輪小小的皓月不偏不倚落在水的正中間。人們歡聲四起。母親如釋重負,這才搖動扇子驅趕衣服下擺四周的蚊子,說:

  「太好了,這孩子命好。」

  於是,人們異口同聲表示祝賀。

  但是,清顯害怕仰望天上那一輪真正的月亮。他只看著如同金色的貝殼一樣沉在變成圓圓水面形狀的自己內心深處——極深處——的月亮。於是,他的個人的內心終於捕捉到一個天體。他的靈魂的捕蟲網捕捉到金光閃閃的蝴蝶。

  然而,會不會因為這靈魂的網眼太大,使捕捉到的蝴蝶很快又飛跑呢?他在十五歲的時候,就已經害怕失去。於是患得患失就成為他的性格。一旦得到了月亮,如果以後居住在沒有月亮的世界裡,那會是多麼的驚恐害怕啊。即使他如何憎恨這個月亮……

  紙牌即使缺少一張,也會給這個世界的秩序造成無法彌補的裂痕。尤其對清顯來說,某種秩序的極小部分的喪失,猶如鐘錶失去小齒輪一樣,都會使整個秩序封閉在無法動彈的迷霧裡。這是非常可怕的。尋找丟失的那一張紙牌,不知耗費我們多少精力,最終豈止失去一張紙牌,紙牌本身恐怕將成為爭奪皇位似的國際大事件。清顯的思路總是這樣發展,我無法控制自己。

  清顯發現自己在回憶十五歲的八月十七日夜「待月」的情景時,思緒會不知不覺地聯想到聰子,不由得感到驚愕。

  恰好這時,身穿涼爽的仙台綢和服褶裙的管家一路窸窸窣窣走來,報告說晚餐已準備好。於是三人走進餐廳,坐在餐桌前,各人面前擺放著在英國定做的、帶有家徽的美麗盤子。

  清顯從小就受到父親的有關用餐禮儀規矩的嚴格教育,不過母親至今還不習慣吃西餐。在這方面。最得心應手又不逾矩的當數清顯,父親的動作還殘留著剛回國時的生硬拘謹。

  上湯的時候,母親立即用悠閒平靜的語調說:

  「真是拿聰子沒辦法,聽說今天早上她派人去回絕了,前些日子看樣子還以為她下決心了哩。」

  「那個孩子已經二十了吧。再這麼任性,就嫁不出去囉。我們為她操心,也不管用。」父親說。

  清顯豎起耳朵聽父親繼續說下去:

  「總有什麼原因吧,也許覺得不是門當戶對。綾倉家雖是名門,但現在已經沒落了,對方是內務省的秀才,前途無量,還講究什麼出身門第,理應高高興興地應允這門親事才對啊。」

  「我也這麼認為。這樣的話,我也不想再為她張羅了。」

  「不過,他們家照顧過清顯,有這份情義,再說了,我們也要為他們家的振興盡點力量。要是能找一個她無法拒絕的對象就好了。」

  「有這麼合適的人嗎?」

  清顯聽著他們的談話,不禁神色開朗,這謎底也就徹底解開了。

  「如果突然有一天我不在了。」聰子這句話指的僅僅是自己的婚事。那一天聰子的心情傾向於同意這門親事,於是不動聲色地刺探清顯的態度。如果如剛才母親所說的那樣,她在十天以後的今天正式表示回絕。其理由也是明明白白,那是因為聰子愛著清顯。

  這樣,清顯的內心世界消除了不安,依然如一杯清水那樣清澈明亮。這十天裡,他無法回到自己那一塊平靜的小庭院,現在終於又能回來安靜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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