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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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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阿宏入睡以後,母親咬著新治的耳朵,用低沉卻是有力的聲音問道: 「你知道嗎,人家背後說你和初江的壞活了。」 新治搖了搖頭,頓時滿臉緋紅。母親感到困惑,但紋絲不亂,當場斬釘截鐵地用非常坦率的口吻問道: 「一起睡覺了嗎?」 新治又搖了搖頭。 「那樣的話,人們就不該說長道短啊!是真的嗎?」 「真的。」 『好吧。既然這樣,那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你要留意,人言可畏呀!」 ……但是,事態並沒有向著令人滿意的方向發展。第二天晚上,新治的母親出席婦女惟一的聚會「庚申神之會」,剛一露面,大家刹時面露不悅的神色,把話頭止住了。原來她們正在背地議論呢。 第二天晚上,出席青年會的新治,無意中開門走進去時,夥伴們在明亮的燈光下,圍桌而坐,正在熱心地談論著什麼。他們看見新治的臉,頓時沉默下來。誰有濤聲,在這間殺風景的房子裡旋蕩。房間裡簡直像是空無一人似的。新治和平時一樣,背靠牆邊,默默地雙手抱膝坐了下來。於是,大家又像平常那樣熱鬧地開始議論起別的話題。今天稀罕地先到達會場的安夫,隔桌向新治爽快地點了點頭。新治沒有生任何疑心,笑眯眯地回了禮。 新治記得有一天,太平號出海打魚,午飯時刻,龍二曾不知所措似地說: 「新治兄,我真生氣呵。安夫在背地裡說你的壞活哩!」 「是嗎?」 新治只是默默地笑了笑,他真不愧是個男子漢。船兒在春天平靜的海面上搖盪。少言寡語的十吉少有地就這個話題插進來說: 「我知道。我明白。那是安夫吃醋。那小子仰仗他老子的權勢,驕傲自大,是個氣色不好的大混蛋。新治,你也成了一個了不起的美男子啦。那小子太吃醋了。新治,你不要介意。一旦出什麼麻煩事,我就站在你一邊!」 ……安夫散佈的謠言就這樣傳遍了整個村莊,街頭巷尾都議論開了。可是,還沒有傳到初江父親的耳朵裡。一天晚上,村裡發生一件足夠全村議論一年也議論不完的事件。事件是在澡堂裡發生的。 村子無論多富有的人家,自家都沒有溫泉浴室的設備,宮田照吉到澡堂洗澡去了。他非常傲慢,用腦門兒把布簾挑開,像茅草似地把襯衫脫下來,扔進籃子裡,可襯衫和褲帶散落在籃子的外面。照吉一次次地大咋舌頭,用腳趾把這些衫褲夾起來,放進籃子裡。在四周觀看的人都有些害怕。然而,這正是留給照吉為數不多的一個機會,他可以在公眾面前顯示一下自己人雖老矣,但力氣卻不減當年的威風。 這老夫的裸體,的確是健美。四肢紫銅色的肌肉沒有明顯的鬆弛,目光銳利,在頑強的額上零亂地倒豎著猶如獅子鬃毛的白髮。那呈酒紅的赤色胸脯和這白髮形成了多麼鮮明的對照。發達的肌肉,由於久未運動已經發硬,經過與波濤搏鬥,給人留下更加像險峻的岩石一般的強烈印象。 可以說,照吉是歌島這個島嶼的勞動、意志、雄心和力量的化身。他是一代創業者,精力充沛,有點粗野,他那決不擔任鄉村公職的孤高性格,反而贏得村裡頭頭們的尊重。他的望天觀測氣象的準確性是驚人的。在打魚和航海方面,有著無比的豐富經驗。對於村史和傳統非常自負,但卻又往往頑固得不能容人,自命不凡得可笑,上了年紀也動不動就跟別人吵架等等。這些都抵消了他的優點。不過,好歹這位老人是個活生生的人,哪怕萬事銅像般地顯示自己,也並不太滑稽可笑。 他打開了澡堂的玻璃門。 澡堂裡相當擁擠,透過騰騰的熱氣,可以朦朧地看見人的動作的輪廓。水聲、水桶碰撞發出的響亮的木頭的聲音以及笑聲,在天花板引起迴響,與豐足的溫泉水一起,充溢著勞動一天之後的解放感。 照吉在人浴池之前,絕不先沖洗身子。他從澡堂入口堂堂地闊步走了過去,直接把腳伸進了浴池。不管水多熱,他都不介意。他對心臟和腦血管之類的事,猶如對香水和領帶之類的事一樣,毫不關心。 浴池裡的浴客們臉上就是被濺了水沫,一旦知道對方是照吉,也得乖乖地點頭致歉。照吉一直傲然地泡在沒及下顎的水裡。 兩個年輕的漁夫,在靠近浴池的地方沖洗身子,沒有留意泡在浴池裡的照吉。他們肆無忌憚地大聲議論著照吉。 「宮田家的照大爺已經糊塗啦。連女兒被人糟蹋,他都沒有察覺呢。」 「久保家的新治幹得很漂亮嘛,不是嗎?還覺得他是個孩子,可他不覺間竟吃上天鵝肉啦!」 先泡在浴池裡的浴客覺得很尷尬,都把視線從照吉的臉上移開。照吉把身子都泡紅了,他帶著一副乍看平靜的表情,從浴池裡走了上來,然後雙手拎著兩個水桶,從水槽裡汲滿了水,走到這兩個年輕人的身邊,冷不防地把冷水沖他們劈頭蓋臉地潑了過去,然後猛踢了幾下他們的脊背。 半邊眼瞼滿是肥皂泡的年輕人欲突然反擊,當他們知道對方是照吉以後,就又畏縮了。老人一把抓住他們被肥皂泡弄得滑溜的脖頸,拽到了浴池前,使上了渾身的力氣將兩人的頭接在水裡,然後用粗大的手緊緊抓住他們的脖頸,像洗涮東西似的,將這兩人的腦袋搖來晃去,讓它們互相碰撞。最後,照吉斜視了一眼嚇得呆若木雞地站了起來的浴客們,也不衝衝身子,就大步地走出了澡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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