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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新治看見一個男子的背影正仰望著相距二三間的前方的屋槽頂端。這男子雙手插在褲兜裡,腳蹬木屐,有節奏地行走在石板路上。新治在夜裡看見了他身穿茶色及工作取的脊背。島上是沒有幾個人穿這樣昂貴的皮工作服的。他的確是安夫。

  新治剛想招呼的時候,安夫正好回過頭來。矯治綻開了笑臉。安夫卻毫無表情,只顧直勾勾地望瞭望,又轉身揚長而去。

  新治很是納悶,但他並沒有把友人這種令人不愉快的舉動特別放在心上。這時,母親從澡堂裡走出來,他像平時一樣,默默地和母親一起走回家去了。

  昨日狂風暴雨過後,萬里無雲。安夫出海捕魚歸來時,迎接了幹代子的造訪。千代子說,她和母親一起到村上購物,順便登門拜訪。母親到了附近的合作社主任家裡,她便獨自來訪安夭家。

  安夫從千代子嘴裡聽到她把新治這個輕浮的年輕人的驕矜貶得一錢不值。他思考了一夜。第二天晚上,新治認出安夭的時候,安夫正站在沿橫穿村子中央的坡道由一戶人家的門前,觀看掛在那裡的值班表。

  歌島水源貧乏,舊曆正月裡尤為乾涸,不時因水而吵架。以村子中央為一段的沿小石路而流的小河,其源頭就是村子的惟一水源。梅雨時節或暴雨過後,河流成為湍急的濁流,婦女們就在河邊一邊說長道短,一邊洗滌衣裳,孩子們也可以舉行手制木軍艦的下水儀式。可是乾旱季節,小河就變成斷續內乾枯的窪地,連推動一丁點垃圾流下去的力量也失去了。水源是泉水。也許是注入海島頂端的雨水,經過過濾後匯成這泉水的吧。除此以外,島上別無其他水源。

  因此,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村公所決定輪流值班汲水,每週輪流一次。汲水是婦女的事。誰有燈塔把雨水過濾後貯存在水槽裡。村上分派只靠泉水生活的各戶人家值班,有的人家輪到值深夜班就只好忍受不方便了。不過,值深夜班的,數周後便可以輪到值導班的方便時間。

  安夫仰望的,就是那張掛在村子行人來往最多的地方的值班表。深夜兩點的這一欄上寫著宮田二字。這是初江的班。

  安夫咋了咋舌頭。要是還在捕章魚的季節就好了。因為早上出工稍晚些。可是,在最近這樣的馬賦魚汛期裡,黎明前就必須到達伊良湖海峽的漁場。這時節,家家戶戶都是三點起床,開始準備做飯,性急的人家三點以前就炊煙嫋嫋了。

  儘管如此,初江值班不是下一個三點,還算好些。安夫發誓明天出海之前要把初江弄到手。

  安夫一邊仰望值班表,一邊不了這樣的決心。這時他發現新治站在男澡堂門口,憤恨至極,把平時的尊嚴也忘得一千二淨了。他匆匆回到家裡,斜視了一眼餐廳,只見父親和哥哥一邊收聽收音機播放的響徹全家的浪花小調,一邊在交盞對飲。他回到三樓自己的房間裡,不管不顧地拍起香煙來。

  安夫根據常識判斷:冒犯初江的新治肯定不是個童男子。在青年會上,新治常常是規規矩矩地抱膝而坐,笑眯眯地傾聽別人的意見,儘管他長著一張娃娃臉,卻是個玩弄過女性的人,是個小狐狸!而且,在安夫看來,新治的面孔,無論如何也不能認為是個表裡不一的面孔。這種想像儘管難以相信,但其結果卻令人感到:新治是靠無與倫比的坦率堂堂正正地征服女性的。

  當晚,安夫為了使自己不致睡著,在被窩裡擰自己的大腿。其實這樣做沒有太大的必要。因為他對新治的憎恨,以及對新治搶先下手的競爭心就足以使他無法安眠了。

  安夫有一個可以在人前炫耀的夜光錶。這天晚上,他把手錶戴在手腕上,穿著工作服和褲子就悄悄地鑽進了被窩。他不時地將手錶貼在耳邊,不時又望著手錶發出熒光的字盤,覺得光憑這只手錶,對女人就會有很大的吸引力。

  深夜一點二十分,他從家裡悄悄地溜了出來。因為是夜間,濤聲猶如霹靂。月光明晃,村莊一片寂靜。戶外電燈計有:碼頭一盞、中央坡道兩盞、山腰的泉潭邊一盞。海港除了聯運船以外,淨是漁船,掛在船桅上的白燈、家家戶戶的燈火都已熄滅,海港之夜並不熱鬧。農村之夜顯得莊重的,是鱗次櫛比的黑暗而厚實的屋頂。然而這漁村的屋頂都是葺瓦或鍍鋅薄鐵板,在夜間沒有芭茅屋頂那種威脅人的沉重感。

  安夫腳蹬運動鞋,走路沒有發出聲響。他從坡道的石階快速地登了上去,穿過了由花朵半綻的櫻樹環繞的小學校的寬闊庭院。這庭院就是最近被擴大了的運動場,四周的櫻樹也是從山上移植過來的。有一株小櫻樹被暴風雨刮倒,黑黝黝的樹幹在月光下橫躺在沙地的一旁。

  安夫沿著河流登上臺階,來到了泉水汩汩有聲的地方。室外的燈光把泉潭的輪廓描畫了出來。那裡設置的石槽承受著從長苔的岩石縫隙流出來的清泉,清泉從石槽邊緣的光滑的苔蘚溢了出來。流泉的這種情景,不像是在流動,而像是在苔蘚上濃重地塗上了一層透明而美麗的釉。

  環繞家潭的小樹林的深處,貓頭鷹在啼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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