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潮騷 | 上頁 下頁
十六


  ……回去的時候,暴風雨還沒有停息。過去他們兩人為避忌燈塔的人,習慣去燈塔之前繞岔道走。現在新治難以遵守這個習慣了。他送初江經由稍為易走的路,向燈塔的後面走了下去。兩人從燈塔起互相依偎,從刮著勁風的石階走了下去。

  千代子回到島上的父母身邊,第二天起就為無聊而苦惱。新治也不來訪。雖然村裡的姑娘都來參加學習禮儀的例會,但千代子知道其中一新參加者是安夫所說的那位初江時,就覺得初江那副鄉下人的長相,比島上的人所說的更漂亮。這就是千代子的奇特的優點。有點自信的女子一般都愛議論別的女子的缺點,可千代子卻比男人更坦率地承認除自己以外的所有類型女子的美。

  千代子無所事事,學習起英國文學史來。她對維多利亞王朝的困秀詩人克裡斯蒂娜·喬治、阿德雷特·安·普羅庫塔、茲因·因茲羅、奧加斯塔·維布斯塔、阿莉絲·梅尼爾夫人等作家的作品全然不知道,卻像背誦經文似的把她們的名字背了下來。千代子最得意的是死記硬背,甚至連先生打噴嚏都記在筆記本上。

  母親在她身邊拼命想從她那裡學到一些新知識。上大學本來就是幹代子本人的志願。父親原先有些猶豫,母親熱心支持,最後說服了父親。從燈塔到燈塔,從孤島到孤島的生活所激發起來的對知識的欲望,經常促使母親對女兒的生活描繪出許多的夢,在母親的眼裡也就看不見女兒內心小小的不幸。

  暴風雨的日子裡,燈塔長面對頭晚起越刮越緊的強風,感到責任重大,徹夜未眠。母女倆一夜相伴,睡了個早覺,少有地將早餐和午餐並為一頓了。飯後收拾完畢,一家三人被暴風雨圍困在家中,寂然度過了這一天。

  千代子眷戀起東京來,眷戀起就是在這樣暴風雨的日子汽車也若無其事地來回行駛、電梯照樣運轉、電車照樣混雜的東京來了。在那裡,大自然首先被征服了,剩下的自然的威力就是敵人。然而,這島上的人都把自然看做朋友,都是袒護自然的。

  千代子學累了,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凝望著把自己封鎖在戶內的暴風雨。暴風雨是單調的。潮聲猶如醉漢的嘮叨聲,不斷地傳來。不知為什麼,千代子想起了有關學友被所愛的男子強姦的傳聞。這學友深愛其情人的溫存和優雅,並且為他吹噓,可是那一夜之後,她便愛同一個男子的暴力和私欲,只是無論對誰都噤口不言。

  ……這時,千代子望見了新治的身影,他正同初江相互依偎,從暴風雨沖刷下的石階上走了下來。

  千代子一直認定自己的臉醜陋,並相信這張臉的效驗。這一確信一旦固定下來,就比漂亮的臉蛋更能巧妙地騙取感情。確信醜陋的東西就是處女所相信的石膏。

  她把朝窗子的臉轉了過來。母親坐在地爐旁做外線活兒。父親默默地抽著新生牌香煙。戶外有狂風暴雨,戶內有家庭。誰都沒有察覺千代子的不幸。

  千代子又面對書桌翻開了英文書。她不解詞意,只見排列著一個個鉛字。小鳥忽高忽低地盤旋的幻影,晃著她的眼睛。原來是海鷗。千代子落入沉思:回島途中,自己對飛向馬現鐵塔的海鷗賭過的小小的占卜,原來就是意味著發生這件事啊!

  第九章

  阿宏從旅途中寄回一封快信。要是寄平信,也許本人比信件還先到達島上,所以他在京都清水寺的明信片上蓋上一個紫色的參觀紀念的大印章,用快件寄回家裡來。母親本讀信之前,氣鼓鼓地抱怨說:還寄什麼快信,多浪費啊,現在的孩子不知道攢錢的艱難啊。

  阿宏的明信片,隻字未提名勝古跡,只是寫了第一次去電影院的事。``

  在京都的頭一個晚上,允許大家自由活動,我便同阿宗。
  阿勝三人到附近一家大電影院去看電影。這是一家非常豪華
  的電影院,很像是一座華麗的宅邸。可是椅子特別窄,且特別
  硬,坐在上面就如坐長凳,坐得屁股疼痛,且坐不穩當。不一
  會兒,後邊的人就喊:坐下!坐下!我。心想:我們明明是坐下
  了嘛,真是莫名其妙啊!後邊的人便特別告訴我們,這是疊
  椅,要把它放下再坐。我們三人出了洋相,都撓了撓頭。我們
  把它放下來,坐上去就覺得鬆軟了。很像是天皇殿下的寶座
  呢。我多想也讓媽媽坐一次啊!``

  母親讓新治念這封信,她聽到最後一句,哭了。然後,她面對佛壇把明信片舉起,祈願神靈保佑阿宏在前天的暴風雨中旅行平安,保佑阿宏明後天身體健康、平安無事地歸來。她還強求新治也一起禱告。過了片刻,她像是想起來似地罵道:哥哥讀書寫字都不行,還是弟弟腦袋瓜靈。所謂腦袋瓜靈,就是能讓母親舒暢地痛哭一場。她馬上拿著明信片到阿宗、阿勝家裡去,讓他們家人也看看,然後同新治到澡堂洗澡去了。在澡堂裡,母親碰見郵局局長夫人,裸露著雙膝,跪坐在局長夫人跟前施個禮,感謝郵局準確無誤地把快信送到她的手裡。

  新治很快治罷,在澡堂門口等候母親從女澡堂入口處出來。澡堂的屋簷下部分彩色木雕已經剝落,水蒸氣彌漫在屋簷下。夜是暖和的,海是幽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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