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潮騷 | 上頁 下頁


  「宮田的照大爺把女兒叫回來了,你們知道吧月十吉突然說道。

  「不知道。」

  「不知道。」

  兩個年輕人搖了搖頭。十吉又說道:

  「照大爺生了四女一男,他覺得女兒過多,三個出嫁,一個送給人家做養女了。么女名叫初江,已經過繼給志摩老峽地方的一個海女。獨生子阿松去年不料得了心臟病,猝然死去,照大爺就成了鰥夫,他突然變得寂寞了。於是,他把初江喚回來,重新落了戶口,還打算把個養老女婿。初江長得格外標緻,小青年都想當他的入贅女婿,這是一樁了不起的事吧。你們怎麼樣?」

  新治和龍二面面相覷地笑了起來。的確,兩人都臉紅了。只因為肌膚被太陽曬得黝黑,看不見那股泛起的紅潮罷了。

  新治心中已將這個議論中的姑娘,同那個昨日在海灘上看見的姑娘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了。同時,他也感到自己財力的缺乏,喪失了信心,昨日近在咫尺的姑娘,今日卻變得遠在天邊了。宮田照吉是個財主,又是擁有山川運輸公司出租用的185噸級的歌島號機動機船和95噸級的春風號輪的船主,還是個聞名遐邇的愛申斥人的老傢伙。他申斥人的時候,那頭像獅子鬃毛般的白髮就豎了起來。

  新治考慮問題是很切合實際的。他覺得自己才18歲,考慮大人的事為時尚早。因為歌島的環境與受到許多刺激觸發的城市少年的環境不同,島上沒有一家彈子房,沒有一家酒吧間,甚至沒有一個陪酒的女招待。再說,這年輕人最樸素的幻想,就是將來自己擁有一艘機動帆船,同弟弟一起從事沿海運輸業。

  新治的四周是寬廣的海,他卻不曾嚮往不著邊際的雄飛海外的夢。對於打魚人來說,海就像農民在觀念上之執著於自己所擁有的土地。海,是打魚人的生活場所,它的不定形的白色波濤,就像田間的稻穗和麥子在容易感受到綠油油的軟土上不斷地搖曳著。

  ……儘管如此,那天作業將結束的時候,年輕人竟帶著一種奇妙的感動,遙望著一艘從水平線上的晚霞前通過的白色貨輪的影子。世界竟以迄今他連想也沒想過的巨大的寬廣,從遙遠的天際逼將過來。這個未知的世界的印象,宛如遠雷,從遠處轟隆過來,爾後又消失了。

  船頭的甲板上,有一隻小海星乾癟了。坐在船頭上的年輕人,把視線從晚霞移開,輕輕地搖了搖他那用白厚毛巾纏著的頭。

  第三章

  這天晚上,新治去參加青年會的例會。從前稱做「寢屋」的青年寄宿制度,如今改稱這個名字,依然有許多年輕人喜歡這裡。他們寧可在這間坐落在海邊的煞風景的小屋裡泊宿,也不願在自己的家中過夜。在這裡,他們認真地就請加教育、衛生、打撈沉船、搶救海難或者就諸如獅子舞和孟蘭盆舞等自古以來屬￿年輕人的活動展開爭論。年輕人一來到這裡,就可以體會到一個堂堂男子漢應負的愉快的重擔。

  海風把緊閉的木板套窗吹得咯咯作響,把煤油燈吹得搖搖曳曳,時而明亮,時而又變得昏暗。黑夜戶外的大海逼將過來,海潮的轟鳴總是沖著在煤油燈投影下勾畫出來的年輕人那快活的臉,傾訴著大自然的不安和力量。

  新治一走進屋裡,只見在煤油燈下匍匐著一個年人,讓他的夥伴用帶鏽的推子給他理髮。新治微微地笑了笑,抱膝坐在牆腳下。他總是這樣默默地傾聽別人的意見。

  年輕人或笑著誇耀自己今天的埔魚收穫,或無情地攻擊對方。喜歡讀書的,則以同樣出熱情在埋頭翻閱漫畫書。有的則用與其年齡相比顯得大了些的骨節突出的粗手,在按住書頁,乍看不明白這一頁畫中的幽默含義,仔細地琢磨了二三分鐘後才笑了起來。

  新治在這裡也聽到了那位少女的傳聞。一個齒列不齊的少年張嘴大笑過後說:

  「要說初江嘛……」

  這隻言片語傳入了新治的耳膜裡,後來的話則被嘈雜的人聲和笑聲所掩蓋,聽不見了。

  新治是個毫無心思的少年,然而這個名字卻像是個非常難的問題,使他的精神苦惱不已。僅僅聽見這名字就覺得臉燒心跳。依然這樣紋絲不動地坐著,竟產生了一種只有在劇烈勞動時才會出現的變化,這真令人不快。他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臉頰試了試,只覺得臉頰火辣辣的,恍如他人的臉頰似的。這種連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的存在,傷了他的自尊心,莫名的憤怒使他的臉頰更加通紅了。

  大家就這樣等待著會長川本安夫的到來。安夫年僅19歲,是村中的名門出身,具有強行把人拽走的力量。他這點年紀卻已經懂得樹立自己的威嚴,每次集會一定姍姍來遲。

  門輕易地打開,安夫走了進來。他胖墩墩,還有一張像他父親酒後的紅臉那樣的臉。他的長相雖不令人討厭,但那雙稀疏的眉毛卻顯得有些奸狡。他用一口漂亮的標準話說:

  「我來晚了,很抱歉。那麼,我們馬上商量一下下個月要辦的事吧。」

  說著,安夫在辦公桌前坐下來,攤開了筆記本。不知為什麼,他顯得特別焦急。

  「這是早就預定要辦的事嘛,譬如舉辦敬老會,運石修路,還有村民會委託我們辦的清掃下水道滅鼠。這些事都要在暴風雨天不能出海捕魚的日子裡做的。滅鼠嘛,什麼時候都沒有關係。即使是在下水道以外的地方殺了老鼠,警察也不會抓嘛。」

  大家笑了起來。

  「哈哈哈,好,說得好。」有人說。

  有人還建議請校醫做有關衛生的報告和舉辦辯論大會等,可是舊曆新年剛過,年輕人很膩頓集會,對此並不感興趣。此後就是共同舉辦評論會,討論油印的機關報《孤島》。有個愛讀書的年輕人朗誦了在隨想最後所引用的保羅·維拉列①的詩句成了眾矢之的。這詩句是:

  ◎我的心的莫名悲傷
  ◎不知為什麼從海底深處
  ◎興沖沖地瘋狂躍動
  ◎展翅翱翔……

  「什麼叫興沖沖啊?」

  「興沖沖就是興沖沖唄。」

  「恐怕是慌慌張張吧,念錯了吧?」

  「對啊,對啊。准是『慌慌張張地瘋狂』,這樣的句子才通啊。」

  「保羅·維拉列是什麼呀?」

  「是法國著名詩人嘛。」

  ①保羅·維拉列(1844-1896):法國象徵派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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