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喬治·桑 > 魔沼 | 上頁 下頁


  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像天使一樣漂亮,穿著罩衫,肩上披一塊羔羊皮,活脫脫像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筆下施洗禮的小約翰,他沿著同犁平行的一條犁溝向前走,用一根又長又輕,不太尖銳的刺棒戳著那群牛的兩肋。傲岸的牲口在孩子的小手下戰慄,使牛軛和系在額頂上的皮帶軋軋作響,轅木也猛烈顫動。每當一個樹根擋住了犁刀時,農夫便用有力的聲音吆喝著每頭牛的名字,與其說是鼓勁,不如說是鎮定它們;因為這群牛給突如其來的阻擋激怒了,蹦跳起來,寬大的分趾的蹄竟挖出坑來。要是年輕人用吆喝聲和刺棒都控制不住前面四頭牛,而讓孩子管住另外四頭,那麼,這群牛便會帶著犁,向斜刺穿過去。可憐的小孩也吆喝著,竭力使聲音顯得可怕,但像他天使般的臉龐一樣,仍然是柔和的。景色、大人、孩子、軛下的公牛,這一切都有剛勁的美和優雅的美;不管這場征服土地的鬥爭多麼激烈,卻有一種柔和與寧馨的氣氛籠罩在這一切事物之上。待到阻礙克服,耕牛恢復平穩莊重的步伐,那農夫本來裝出的暴烈不過是一種精力的施展和活力的消耗,這時便立刻恢復那種純樸的心的寧靜,朝他的孩子投了慈父的滿意的一瞥;孩子也回過頭來報以微笑。隨後,這個年輕的父親用雄壯的嗓音唱起又莊嚴又憂鬱的曲子,這是當地自古傳留下來的曲調,並不是所有農夫毫無例外都會唱,只有那些深諸怎樣激起和控制耕牛的勁頭的農夫才唱得出來。這種曲調的起源被認為是神聖的,大概從前受到過神秘的影響,至今人們還認為它具有保持耕牛的勁頭,平息它們的不滿,排解它們對長時間幹活厭煩的效力。只知道怎樣駕馭它們,耕出一條筆直的壟溝,把犁刀提起或恰到好處地插入土中,以減輕它們的辛苦,這些都是不夠的:倘若不會給牛唱歌,就決不是一個十全十美的農夫;這是一門特殊的科學,需要有鑒賞力和特殊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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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洗禮的小約翰是文藝復興時期常見的繪畫題材,米蓋朗琪羅的《聖家庭》和拉斐爾的《坐著的聖母》和《戴面紗的聖母》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作品。

  說實話,這種曲調只不過是一種可以隨意中斷,又接唱下去的宣敘調。它的不規則的形式和不合樂理的音準,使它無法譜寫下來。但這仍不失為一首動聽的曲子,它和它所伴唱的工種、耕牛的步態、鄉間的寧靜、唱歌的人的純樸是這樣和諧一致,任何不熟識耕耘的天才都創作不出,除了當地聰明能幹的農夫,任何別的歌手都複唱不出來。一年裡除了耕種在鄉下沒有旁的活兒和活動的時候,這種柔和而有力的曲子,仿佛微風一樣悠然揚起;它的特殊調子同微風有某種相似之處。每個樂句的最後一個音符拖長顫抖,運氣的力量大得難以令人相信,並提高四分之一音階,這樣有規則地不合樂理。這種唱法不符合規範,但它的魅力難以形容,聽慣了這種曲子,就不能想像,還能有別的歌曲在此時此地升起而不破壞了周圍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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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今日的樂理只允許提高半個音階,所以喬治·桑說農民的曲調不合樂理;其實,這是由於走音而使人覺得開了四分之一音階。

  因此,在我眼前展現了一幅與霍爾拜因的版畫完全不同的畫面,儘管場景是一樣的。不是一個愁容滿面的老人,而換了一個精力充沛的年輕人;不是套著肋骨突起、疲乏不堪的瘦馬,而換了兩組四頭健壯暴躁的耕牛;不是死神,而換了一個俊美的孩子;不是絕望的圖景和毀滅的觀念,而換了精力旺盛的景象和幸福的思想。

  這時,那首古法語四行詩「你幹得汗流滿面……」和維吉爾的「啊,莊稼漢要是瞭解他的幸福的話……」同時浮現在我的腦海中。看到這男子和小孩如此俊俏的一對,在富有詩意的環境裡,優雅與剛勁相結合,完成一件莊嚴偉大的工作,我真感到深深的同情,還夾雜著不由自主的惋惜。農夫是多麼幸福呵!是的,不用說我在他的地位也是幸福的,如果我的臂膀驟然變得強壯,我的胸部也變得有力,能夠這樣使大自然物產豐富,並歌唱大自然的話,而那時我的眼睛仍然能看到、我的頭腦仍然能領會色彩和聲音的和諧,色調的細膩和輪廓的優美,一句話,事物的神秘的美!尤其是我的心仍然能與神聖的感情交往,這種感情主宰了不朽的和崇高的創造。

  可是,唉!這個男子從來不懂美的秘密,這個孩子也永遠不會瞭解!……我決不這樣想:他們並不比他們所駕馭的牲口高明,他們不會有令人心往神馳的啟示,減輕他們的疲累,消除他們的憂慮!我在他們高貴的腦門上看到天主的烙印,比起那些用錢購買而擁有土地的人,他們更是生來的土地之王。他們也感覺到這一點,證據是:誰要讓他們離鄉背井不會不受到懲罰,他們熱愛用他們的汗水澆灌的土地,真正的農民遠離目睹他出生的田野,而去持戈披甲,是會死于思鄉病的。可是這男子缺少一部分我擁有的非物質的享受——情趣,這本來應該屬￿他所有,屬￿這個浩渺的天穹才能包容的廣大廟堂的創造者所有。他缺乏對自己情感的認識。那些在他還在娘胎就判決他要受奴役的人,不能剝奪他幻想的能力,卻剝奪了他思索的能力。

  即使他不是十全十美,並且註定要永遠處在孩提時代,他比起被學問窒息了情感的人還是要美得多。你們這些人,自以為享有支配他的不受時效約束的合法權利,你們不要淩駕於他,因為你們所犯的這個可怕錯誤,證明你們的才智扼殺了你們的心靈,你們才是人類中最有欠缺和最盲目的人!……我更愛他的心靈的純樸,而不愛你們心靈的虛假光澤;如果要我來描述他的生活,我會因突出柔和動人的方面而感到莫大的愉快,你們的才能則在描繪他的卑賤,那是你們的社會箴言以嚴厲和輕蔑的態度把他推到那裡去的。

  我認識這個年輕人和這個漂亮的孩子,我知道他們的故事,因為他們有一個故事,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一個人如果理解了自己的生平故事,他就會對它感到興趣……熱爾曼雖然是個農民和普通莊稼漢,但他瞭解自己的責任和愛情。他給我質樸、清楚地講述過,我津津有味地聆聽著。我看他耕地看了很久,心裡想,為什麼不把他的故事寫下來呢,儘管這個故事有如他犁出的田溝一樣簡單、平直和不假雕飾。

  明年,這犁溝又將填平,被一條新的蓋沒。大多數人在人生的田野裡,也是這樣留下痕跡,複又消失。一點兒土就能抹掉它,我們所掘出的田溝一個挨著一個,宛如墓園裡的墳塋一樣。農夫的田溝難道比不上無所事事的人的田溝嗎?即令這些人由於奇特的行為或某種荒唐的舉動,在世上有了一點名聲,留下了一個名字也罷。

  那麼,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就從遺忘的虛無之境中把聰明能幹的農夫熱爾曼的田溝搶救出來吧。他決不會知道,也決不會感到不安;但我將會因嘗試一下而感到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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