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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25

  公審的日子來臨了。我鎮靜地出庭,但群眾的表情使我深感悲傷。我從中找不到任何支持,任何同情。我認為,在這樣的場合,我至少應當看到尊重的表示,那是陷入不幸和遭到隔離的人所需求的。但所有的臉上只流露出一種粗野不遜的好奇心。平民出身的姑娘們大驚小怪地高聲談論我的美貌和年輕。一大批屬￿貴族或金融界的婦女在旁聽席上展示華麗的服飾,似乎趕來過節。眾多的僧侶在百姓中間露著光頭,唆使他們反對我;從擠得緊緊的行列裡不時傳來「強盜」、「瀆神的人」、「野獸」等叫駡聲。當地的名流們懶洋洋地倚靠在榮譽席上,用低級下流的語言議論我的激情。我以對人生深惡痛絕的平靜態度聽到並看見這一切;如同一個旅客抵達旅程的終點,心力交瘁、無動於衷地望著那些為了一個更遠的目的地而忙亂地重又動身的人。

  公審煞有介事地開始了,各個時代的法官行使職權時都有這個特點。我的審訊記錄是簡短的,雖然向我提出的關於我生平的問題多得不可勝數。我的答覆使好奇的公眾的期望意外地受挫,大大縮短了審訊的時間。我使自己不越出三種主要答覆的範圍,其內容是不變的。第一,對於一切有關我的童年和教育的問題,我回答說,我決不是走到被告席上來控訴別人的。第二,對於涉及愛德梅、我的感情的性質、我同她的關係等問題,我回答說,德·莫普拉小姐的品德和聲望不允許對她跟任何一個男子的關係的性質提出哪怕最簡單的疑問;至於我的感情,我沒有必要向任何人說明。第三,對於目的在於使我承認我的所謂罪行的問題,我回答說,我甚至不是無意的肇事者。通過極其簡短的答覆,我扼要講述了直接先於這次事件的某些情況;但是感到應當為愛德梅也為我自己隱瞞曾經使我心神不定的紛亂的衝動,我以墜馬來解釋我之所以離開她的原因,以我認為有必要去追我的馬以便重新護送她來解釋別人發現我和她躺著的身軀遠離的原因。不幸的是,這一切都不明不白,也不可能清楚。我的馬跑開的方向與我所說的方向正好相反,而在我知道出事之前別人看見我的狼狽模樣,用墜馬解釋也是不夠的。他們尤其盤問我幹嗎同堂妹待在樹林裡,不像我們本來表明的那樣去追隨獵隊。他們不願相信我們確實是在命運指引下迷了路。他們反駁說,不能設想命運會像一個有理性的人,端著槍正好在加佐塔樓守候愛德梅,趁我轉身走開五分鐘的時候向她射擊。他們硬說我不是施展詭計,就是使用暴力把她帶到那個偏僻的地方,企圖強姦她,後來或者出於沒有得逞的報復心,或者由於擔心罪行敗露而受到懲罰,就決意殺人滅口。

  法庭聽取了所有有利於我或不利於我的證詞,老實說,只有馬爾卡斯一個人可以被看作真正在為我辯白。其他有利於我的證人只是確認,一個「很像莫普拉家族」的僧侶有關期間曾在瓦雷納轉悠,出事那天晚上甚至好像躲起來了,從此以後未再露面。這些證詞不是在我慫恿下作的,我聲明也不是應我請求而作的,這使我感到不勝驚異,因為我從上述證人中間看到幾個當地最正直的人。但這些證詞只在真正關心真理的埃先生的眼裡才有分量。這位推事提高聲音問,怎麼沒有責令若望·德·莫普拉先生出庭同這些證人對質,既然他已盡力通過一些證書讓人確認他不在現場。這項異議僅僅被一陣憤慨的竊竊私議聲接受。不把若望·莫普拉視作聖徒的人雖然不算少,但他們對我是冷漠的,到這兒來只是為了看一場戲。

  當苦修會會士從人群中突然站出來時,偽君子們的興奮達到了頂點。他一邊裝腔作勢地放下風帽,大膽走近旁聽席前的欄杆,一邊說他是個應受蔑視的可恥罪人,但在這個人人該追求真理的場合,他認為自己作出坦率、爽直的榜樣是義不容辭的責任,他甘心接受一切可以使法官們作出明斷的考驗。聽眾中傳來歡欣雀躍的聲音。苦修會會士被領進證人席,與證人們對質。證人們毫不遲疑地一致宣稱,他們見到過的那個僧侶與這個人穿同樣的衣服,外貌像一家人一樣,遠看頗為相像,但並不是同一個人——在這一點上他們已不存在絲毫懷疑。

  這次事件的結果對苦修會會士來說是一次新的勝利。沒有人想到,既然讓人們表現得那麼正直,那就很難相信他們沒有真正見到過另一個苦修會會士。這會兒,我記起神甫與若望·德·莫普拉在富熱泉邊初次會晤時,後者曾向他三言兩語地提起,他有個「教友」跟他一起雲遊,在古萊農莊過夜。我認為應當把這件事告訴我的律師。他去同坐在證人席上的神甫低聲商議;神甫對這個情況記得很清楚,卻不能進一步補充任何細節。

  輪到神甫陳述了,他以焦慮的神情朝我轉過臉來,眼裡充滿淚花。他慌亂地回答程式化的問題,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他費了很大勁兒控制自己,終於說了下面這番話對實質性問題作證:

  「我正待在林中時,騎士先生求我下車,去看看他女兒到哪裡去了;愛德梅從獵隊走開已有相當長的時間,引起他的不安。我跑得夠遠的,在距加佐塔樓三十步的地方發現貝爾納·德·莫普拉先生處於張皇失措的境地。我剛聽見一聲槍響,注意到他的卡賓槍沒有了;他已把它扔掉(發射過了,像已證實的那樣),就在幾步路之外。我們一起跑到德·莫普拉小姐跟前,發現她身中兩彈躺在地上。另外一個人比我們先趕到,這時正守在她身邊;只有他能把從她口中聽到的話告訴我們。我見到她時,她已失去知覺。」

  「可您已從這個人口中一字不差地聽到那些話了,」法庭庭長指出:「據說,在您和這個叫做帕希昂斯的有文化的農民之間存在著友誼的聯繫。」

  神甫猶豫了,問良心法在這兒是否與訴訟法相矛盾;法官們是否有權要求一個人洩露別人交托給他的秘密,讓他違背自己的誓言。

  「您曾在這兒以基督的名義宣誓說真話,全部的真話,」對方回答:「該由您判斷這個誓言是否不比您以前可能起過的誓言更莊嚴。」

  「不過,如果我是在保證不洩漏懺悔內容的情況下接受這個秘密的,」神甫說,「您就肯定不會勸我洩漏它了。」

  「很久以來,」庭長說,「您已不再聽任何人懺悔,神甫先生。」

  聽到這種不合禮儀的提醒,若望·德·莫普拉喜形於色——一種惡魔似的喜悅,使我想起從前我所熟悉的他那副模樣,一見痛苦和眼淚就樂不可支。

  神甫從這次小小的人身攻擊引起的氣惱中找到他本來缺乏的勇氣。他垂下眼睛呆了片刻。他們以為他受辱了;但他重新抬起頭來時,他們看見他眼中閃耀著一種教士的既狡黠又固執的光芒。

  「全面考慮之後,」他以非常溫和的口氣說,「我認為,我的良心命令我保守這個秘密;我會這樣做的。」

  「奧貝爾,」王家律師狂怒地說,「看來您不知道法律會對您這樣表現的證人處以什麼刑罰。」

  「我不是不知道。」神甫的口氣越發溫和了。

  「您總不見得想嘗一嘗吧?」

  「需要的話,我就服刑好了,」神甫回答,一絲難以覺察的。矜持的微笑和一種極其完美的、莊重的姿態使所有在場的婦女都深受感動。

  婦女們總是高尚而美好的事物的優秀鑒賞家。

  「好極了,」檢察官又說。「難道您堅持這種沉默的方式嗎?」

  「可能。」神甫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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