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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帕希昂斯同他的朋友相反,是個感情外露的人;他等自己最初的衝動平靜下來之後,轉身對我說:

  「喂!我的軍官,我看您不想在這兒久待。讓我們趕快到您急於想去的地方去吧。我向您保證,有人會感到非常驚訝、非常高興的。」

  我們進入花園;穿越時,帕希昂斯向我們解釋他的住所和生活中突然發生的變化。他說:

  「至於我,你們看我沒有改變。同樣的衣著,同樣的舉止;剛才我拿酒給你們喝,可我並未因此終止喝清水。我有了錢、土地和工人,不錯!然而這一切都由不得我,這你們就會知道的。大約三年以前,愛德梅小姐告訴我,她在合理發放救濟金方面有困難。神甫和她一樣,也不擅長此事。他們天天被人把錢騙走,派作壞的用場,而自尊、勤勞的日工卻缺吃少穿,無人知道。她生怕去打聽他們的需要,會被他們認作羞辱;每逢壞傢伙求她幫助時,她總是寧願上當也不肯錯過救濟的機會。這樣,她施捨了許多錢,好事卻做得很少。於是我讓她懂得,金錢對於窮人來說並不是最需要的東西;使人們真正不幸的,不是不能穿得比別人好、星期天去小酒館、望大彌撒時炫耀潔白的長襪和膝上的紅鬆緊襪帶,不是不能說:『我的騍馬,我的母牛,我的葡萄,我的穀倉,等等,』而是由於身體虛弱和收成不好,不能防禦嚴寒。酷暑、疾病,不能擺脫饑餓和乾渴的折磨。我告訴她,不要根據我來判斷農民的體力和健康狀況,要親自去瞭解他們的病痛和需要。這些人不是哲學家;他們有虛榮心,喜歡趕時髦,為了出風頭而把掙來的幾個錢花得精光;缺乏放棄一次短暫樂趣的先見之明,不肯儲蓄一筆錢以備真正的急需。總之,他們不善於理財;他們告訴您欠了債,即使事實如此,他們也不真想把您救濟的錢用於還債。他們不顧未來,人家要他們付多高的利息都肯照付;他們用您的錢買一塊大麻田或一套家具,好讓街坊鄰居吃驚並嫉妒。然而債務年年增加,終究不得不把大麻田和家具賣掉,因為債主總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催他們還債或索取他們付不起的利息。一切都完了,他們的資金用來付本金,收入付利息。人老了,不能再勞動;孩子們拋棄你們,因為你們沒有很好地教養他們,也因為他們有跟你們同樣的嗜好,同樣的虛榮心;你們只好拿起乞食袋,去挨門挨戶地討飯,因為你們已習慣於吃麵包,不像巫師帕希昂斯吃草根樹皮就能生存;帕希昂斯這個被大自然遺棄的人,大家嫌惡他,蔑視他,就因為他沒有讓自己淪為乞丐。

  「再說,乞丐並不比日工更加不幸,可能境況還好些。u4花子再沒有可敬的或愚蠢的傲氣;他不再痛苦。當地的人們都是好心的;沒有一個『背乞食袋的人』行乞時會缺乏住處和食物。農民們往他背上裝麵包塊,多得他可以餵養小茅屋裡的家禽和豬群,他在那兒留下老母和一個孩子看管,每週回去過兩三天,除了數他收到的一些十生丁銅幣之外,什麼事也不幹。這些可憐的錢經常用來滿足遊手好閒引起的奢侈需要。小農很少抽煙;許多乞丐卻非抽不可,討煙比要麵包更急切。因此乞丐不比勞動者更值得同情。他們既不壞也不兇惡(壞蛋畢竟相當少),但已腐化墮落了。

  「我對愛德梅說:『嗨,這就是應當做的;神甫告訴我,這也是您的哲學家們的意見。像您這樣樂善好施的人,用不著詢問申請者喜歡什麼,而應查明他們真正的需要之後給以幫助。』

  「愛德梅回答說,這樣做在她是不可能的,那需要整天從事調查,丟下騎士先生不管,可是他越來越老,不依靠女兒的眼睛和頭腦已無法閱讀,什麼也做不了。神甫太喜歡向聖賢的書本討教,也沒有時間分心幹別的。

  「我對她說:『瞧,知書達理有什麼用;這種學問竟然使一個人忘掉行善。』

  「愛德梅回答:『你說得很對;但是怎麼辦呢?』

  「我答應考慮一下。喏,這就是我想出來的辦法。我不再像往常那樣在樹林這邊散步,而是每天去農田那邊溜達。這很難為我;我喜歡獨來獨往,多少年來,我到處回避人,已不會同他們交往了。可這畢竟是義務,我必須做。我走近莊戶人家,先隔著籬笆,然後進入內室,通過談話打聽我想知道的情況。起初,他們像對付一條乾旱季節的喪家大似地接待我;我在這些人的臉上看到嫌惡和猜疑,不免難以掩飾自己的煩惱。我不想在人們中間生活,可我愛他們。我知道他們與其說壞,不如說不幸。我因他們的困苦而成天難過,怒斥那些造成他們不幸的人。當我頭一回發現有可能為某些人做點什麼時,他們老遠瞥見我來卻趕快把門關上;他們的孩子,那些我多麼喜愛的漂亮孩子,紛紛躲進溝渠以免發燒,據說讓我看一下就會得熱病的。不過,大家知道愛德梅對我的友誼,不敢公開把我趕走,我終於瞭解到我們感興趣的情況。無論我告訴愛德梅發現了什麼危難,她都給予幫助。一所房屋有了裂縫;當少女系上每尺四法郎的棉布圍裙時,雨水掉在祖母的床上和小孩的搖籃上。我們派人修復屋頂和牆壁,材料由我們供應,工錢也由我們支付;可是買華麗的圍裙的錢就不給了。別處,一位老婦人淪為乞丐,她只顧聽從心意,將她的財產全部給了孩子;他們把她趕出家門,或者逼得她在家中待不下去,寧可外出流浪。我們擔任老婦人的律師,聲言要提供訴訟費用,將案子告到法庭上去,從而為她爭得一筆養老金,不夠時撫們再添些錢。我們勸一些處在同樣境況下的老人聯合起來,住到一起;我們給他們中的房東一小筆資金;由於他是實業家,辦事有力,生意興隆,他的孩子們來同他講和,要求准許到他的企業裡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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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古尺,每古尺約合1.20米。

  「我們還做了其他許多事情,細節就不講了,你們以後會知道的。我說『我們』,因為漸漸的,雖然我除了已做的之外,不願再參與別的事,然而身不由己,不得個做了又做,介入許多事情,最終是所有的事。總之,是我調查研究,主持工作,商談一切。愛德梅小姐要我掌管一筆錢,用不著事先徵詢她的意見便可以動用;那是我決不答應的,再說她從來一次也沒有反駁過我的想法。可是這所有的一切,你們瞧,使我勞累不堪,憂心忡仲。居民們知道我是一個小杜爾果之後,匍伏在我面前,叫我看了痛心。因此我有一些我不照顧的朋友,也有一些我排除在外的敵人。假貧民恨我不上他們的當;不知趣的人和卑鄙小人則總認為別人好處撈得多,自己便宜占得少。處在這片吵鬧聲和這些煩惱事中,我夜晚不再散步,白天不再睡覺;我成了帕希昂斯先生,不再是加佐塔樓的巫師,可我也不再是隱士了。請相信我,我由衷地但願天生是自私的人,可以扔掉頸圈,恢復我離群索後的生活和我的自由。」

  帕希昂斯作了這番敘述,我們向他祝賀;可我們冒昧地對他所謂的自我犧牲提出疑問;這座優美的花園表明他已同「多餘的必需品」妥協,他一向哀歎別人享用這些東西。

  「這些嗎?」他朝圍起來的園地伸出胳臂說,「都與我無關;他們違反我的意願幹的;可他們是熱心人,我一味拒絕會使他們難受,所以不得不容忍了。你們知道,即使我做了不少令人不快的事,我也做了某些幸而令人感激的事。可不是,有兩三戶我幫助過的人家千方百計想討好我;我拒絕一切報答,他們便想給我意外的喜悅。有一次,我為人家托我的私事去貝特努過了幾天;因為我已被想像成大才子,人們很容易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回來時,我發現這座花園已被劃分出來,種上花木,圍上綠籬,就像你們見到的這樣。我白白發火說我不願勞動,已經老朽,不值得為了多吃幾個果子的樂趣而費力維護這座花園;他們不管我的意見,將花園建成了,說他們負責為我栽培園裡的植物,我什麼也不用幹。確實,兩年以來,熱心人不斷來到,時而這個人,時而那個人,按照季節花費必要的時間將園子料理得井井有條。再說,儘管我沒有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這座花園的產物對我還是有用的。冬天我可以用我的蔬菜養活幾個窮人;果子使我贏得孩子們的友誼,他們見到我時不再叫嚷『狼來了』,甚至鼓起勇氣來抱吻巫師。還有人迫使我接受酒,有時是白麵包和牛奶乾酪;所有這些只是使我能夠對村裡的長老以禮相待,他們不時來向我陳述地方上的需要,托我轉告宮堡的主人。你們瞧,這些榮譽沒有使我暈頭轉向;我甚至可以說,當我大致做完要做的事之後,我會撇開對榮譽的考慮,回去過我哲人的生活,興許返回加佐塔樓,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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