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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德·拉馬爾什先生準備動身去美洲時,恰巧馬爾卡斯到他的貝裡城堡來逗留一個星期,對穀倉的大樑和擱柵作一年一度的巡視。伯爵家裡的人因這次出征而激動,正興奮地對那片遙遠的國土作各種美妙的推測;按照村裡一些自作聰明的人的說法,那裡充滿危險和奇跡,凡是回來的人都發了大財,他們所帶的金錠。銀錠多得要用十艘大船才裝得下。堂·馬爾卡斯猶如某些極北的火山,冰涼的外表下隱藏著熾熱的想像力和對奇異事物熱烈的愛。他已習慣於在顯然比別人高的地方——屋架的大樑上,處於平衡狀態地生活;對於每天用勇敢、穩健的雜技動作使旁觀者們感到驚歎的光榮,他也不是無動於衷的;他不禁被有關黃金國的描繪激起熱情;這種一時的衝動尤其強烈,因為按照慣例,他不向任何人吐露心事。所以,德·拉馬爾什先生在啟程的前夕,看見馬爾卡斯前來提出以僕人的身份陪他去美洲時,不由得大吃一驚。德·拉馬爾什先生提醒馬爾卡斯,說他太老了,最好不要放棄他的職業,冒險去過一種新生活,然而白費唇舌。馬爾卡斯表現得非常堅定,終於說服了他。德·拉馬爾什先生出於多方面的原因才毅然作出這個不尋常的抉擇。他早就決定要帶走一個比馬爾卡斯更老的僕役,一個只是極其勉強地追隨他的人。但德·拉馬爾什先生給予這個人全部的信任,這種好感是難以承認的,因為他只是表面上具有貴族的生活排場,實際上卻希望受到節儉、謹慎、忠實的服侍。他知道馬爾卡斯為人極端正直,甚至無私;因為馬爾卡斯的心靈和外貌與堂·吉河德有相似之處。馬爾卡斯曾在一堆廢墟中找到一宗財寶,就是說一隻裝著近一萬法郎舊金幣、銀幣的粗陶罐。他不僅全部交還給了物主(對這位廢墟所有人本來是可以隨意欺騙的),而且還拒絕任何酬報,用省略得不合規範的語言誇張地說什麼「誠實如可買賣就會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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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關美洲黃金國的描繪,可參看伏爾泰的小說《老實人》(1759)第十七、十八章。

  馬爾卡斯的節儉、謹慎、認真,可以使他成為一個可貴的僕人,如果能訓練他用這些品質為別人服務的話。惟一需要擔心的是,他可能不習慣於喪失獨立性。然而,在德·泰爾內先生的艦隊揚帆啟航之前,德·拉馬爾什先生心想,他還來得及充分考驗一下他的新侍從。

  至於馬爾卡斯方面,他在告別朋友和故鄉時感到難捨難分;因為,即使像他暗示流浪生活時所說的,他「到處有朋友,到處是祖國」,他對瓦雷納仍有明顯的偏愛;在他所有的城堡中(他習慣於把他住過的每個地方都稱為「他的」),只有聖賽韋爾堡才是他來時高高興興,走時留戀不舍的。有一天,他打屋頂上失腳掉下,摔得相當嚴重,當時愛德梅還是個孩子,她由於為這次意外事故流了淚並給予他天真的照料而贏得他的心。自從帕希昂斯來花園邊緣住下以後,馬爾卡斯對聖賽韋爾更有好感了,因為帕希昂斯就是馬爾卡斯的俄瑞斯忒斯。馬爾卡斯並不總是瞭解帕希昂斯;可帕希昂斯卻是惟一完全瞭解馬爾卡斯的人,知道在這副奇特的外表下隱藏著騎士般正直的品質和高尚的勇氣。馬爾卡斯拜倒在這位隱士優越的智力面前,每當帕希昂斯詩興大發,言語變得難以理解時,這個捕捉黃鼠狼的人就畢恭畢敬地站住,以感人的耐心避免提出問題或發表不得體的意見,垂下眼睛,還不時點點頭,若有所悟,表示贊同,這樣做至少使他的朋友因有人不加反駁地傾聽而感到由衷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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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瑞斯忒斯,希臘傳說中的人物,忠於情義,與皮拉得斯結為莫逆之交。

  然而,馬爾卡斯已懂得夠多了,足以領會共和思想,分享帕希昂斯老人熱切盼望的普遍平均化和恢復黃金時代的平等的浪漫希望。馬爾卡斯曾多次聽他的朋友說,修習這些學說時必須十分小心謹慎(這條戒律帕希昂斯自己卻不大注意遵守),他的生性和習慣本來就沉默寡言,所以絕口不提自己的哲學。但他做了更加有效的宣傳,從城堡到茅屋,從市民家庭到農村莊園,到處傳送《老好人理查德的學識》之類的廉價小冊子,以及其他論述民眾愛國主義精神的小讀物。按照耶穌會的說法,這些書是一個秘密會社在下層階級中免費散發的,這個會社由一些伏爾泰式哲學家組成,致力於實施共濟會惡魔般的綱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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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富蘭克林於1732年發表的名著的法譯本,書中充滿諺語、格言、警句、箴言等。

  因此,在馬爾卡斯的突然決定中既有革命熱情,也有對冒險的喜愛。長期以來,對他這個急公好義的人來說,睡鼠和雞貂已是過於弱小的敵人,而糧倉提供的場所也已過分狹小。每天,他在自己所走訪的正派人家的配膳室裡讀隔夜的報紙;美洲的這場戰爭意味著新大陸自由與正義精神的覺醒,在他看來勢必會給法國帶來一場革命。確實,他是認真看待思想影響的,認為那些思想觀點會越過重洋,到歐洲大陸來佔領我們的頭腦。他經常夢見一支勝利的美國軍隊從許多艨艟大船上跳下,給法蘭西民族帶來和平的橄欖枝和滿裝花果象徵豐收的羊角。他還夢見自己指揮著一個驍勇善戰的軍團,作為老戰士、立法者、華盛頓的匹敵者返回瓦雷納,匡正流弊,推翻巨富豪門的統治,給每個無產者分配一份適當的財產,在這些廣泛而有力的措施中,保護正直的好貴族,讓他們維持一種體面的生活方式。不消說,馬爾卡斯的頭腦中根本沒有想到偉大的政治變革會帶來必要的痛苦;帕希昂斯在他眼前展示的浪漫圖景也沒有被任何一滴迸濺的鮮血所玷污。

  在這些美好的希望和擔任德·拉馬爾什先生的隨身男僕之間有一段很大的距離;但馬爾卡斯沒有別的途徑可以達到他的目標。準備開赴美洲的軍團的編制早已滿員,他只能以與遠征有關的乘客身份才可以搭乘追隨艦隊的商船。這一切他早已向神甫打聽明白而沒有洩露自己的計劃。他的出發對瓦雷納的全體居民來說無疑是戲劇性的事件。

  他剛踏上美國海岸,就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需求,想拿起他的大帽子和長劍,像他在故鄉常做的那樣,獨自前去穿越樹林。但他的良心不准他在應承伺候主人之後不辭而別。他曾指望命運幫忙,而命運果然幫助了他。戰爭比人們預期的激烈得多,造成大批傷亡,德·拉馬爾什先生錯誤地擔心會受到他的瘦侍從虛弱的身體的連累。此外,他揣測到馬爾卡斯渴望自由,便給他一筆錢和幾封介紹信,讓他有可能作為志願兵去參加美國部隊。馬爾卡斯知道他主人的經濟狀況,拒絕了錢,只接過介紹信便動身了,步履輕快得像他歷來捕捉的最敏捷的黃鼠狼。

  他本想去費城;但由於一個不值一提的機遇,他得知我在南方,不無理由地打算從我身上得到勸告和幫助,便徒步穿越陌生的、幾乎荒無人煙的、經常充滿各種危險的地區,獨自來尋找我。只有他的衣服受到了損失;他的黃臉沒有絲毫改變。他對新近的這次長途跋涉並不感到意外,就像是從聖賽韋爾走到加佐塔樓似的。

  我在他身上注意到的惟一不尋常的舉止是他不時回頭張望,似乎想召喚某個人;然後他立即笑了笑,幾乎同時又歎了口氣。我克制不住想問問他不安的原因。

  「唉!」他回答說,「老習慣去不掉;一條可憐的狗!一條好狗!總想呼喚:『這兒來,布萊羅!布萊羅,這兒來!』」

  「我理解,」我說,「布萊羅死了,而您無法習慣於這樣的想法,就是再也看不見它緊跟在您後面了。」

  「死了?」他不勝驚駭地揮揮手,嚷道,「不,謝天謝地!朋友帕希昂斯,偉大的朋友!布萊羅幸福,但像它的主人一樣悲傷,它惟一的主人!」

  「倘若布萊羅養在帕希昂斯處,」阿瑟插嘴說,「它確實是幸福的,因為帕希昂斯什麼都不缺少;帕希昂斯出於對您的愛會疼它的;您肯定能再見到您高尚的朋友和忠實的狗。」

  馬爾卡斯抬眼看了看這個似乎十分瞭解他生平的人;確信從未見過對方之後,他就像每逢不明白時一貫所做的那樣,舉起帽子,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

  在我直接推薦下,馬爾卡斯給招進我的連隊,不久以後升為中士。這個高尚的人一直同我並肩作戰,表現得十分英勇。1782年,我重返羅尚博部隊,在法國的旗幟下戰鬥,他仍然跟隨我,願與我同命運共生死。在最初的那些日子,我與其說把他看成戰友,還不如說當做一個逗趣的人,然而他的好品德和不聲不響的勇敢很快贏得眾人的尊敬;我有理由為我所保護的人感到驕傲。阿瑟也同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值勤之外,我們每次散步時他都陪伴我們,提著博物學家的箱子,用他的長劍將蛇一一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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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尚博(1725——1807),法國元帥,曾率六千人的隊伍支援美國獨立戰爭。1781年,華盛頓與羅尚博聯軍在約克敦包圍了康沃利斯的軍隊,這使康沃利斯率部七千人投降,英軍從此一蹶不振。

  可是當我試圖讓他談談我的堂妹時,他卻沒有滿足我的要求。要麼他不明白我多麼渴望知道她在遙遠的地方生活的全部細節,要麼他在這方面聽從一條控制他意識的堅定不移的準則,總之我從來沒能得到明確的答覆,解決折磨著我的疑問。起初,他對我說不存在她同任何人結婚的問題;但儘管我多少習慣於他表達思想的模糊方式,我仍然以為他在這樣斷言時顯得很尷尬,神態就像曾答應要保守一樁秘密似的。面子攸關,我不便再追問下去,免得讓他看出我的願望;因此,我們之間一直有個令人難受的疙瘩,我避免觸及它,可又總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來。只要阿瑟在我身邊,我就能保持理智,把愛德梅的信往最正直的方面解釋;可是一旦我不幸離開他,痛苦就覺醒了;我在美洲逗留下去心情越來越感到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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