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喬治·桑 > 莫普拉 | 上頁 下頁
四一


  我同好友阿瑟的多次交談引導我作了一系列這樣的思索,我終於從全部記憶中合乎邏輯地推論出愛德梅行為的動機。我覺得她既高尚又慷慨,尤其從那些被我曲解、被我誤斷,因而最使我傷心的事情中可以得出這個結論。我對她的愛雖已無以復加,但我明白了為什麼過去她使我痛苦不堪,而我卻壓抑不住地愛她的原因。在我們分離的六年期間,這股神聖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燒,沒有一時半刻變得暗淡。儘管我的精力旺盛過人,儘管外部世界充滿色情的刺激,儘管有的是壞榜樣和五花八門的機會在自由的軍事流動生活中撩撥人類的弱點,我卻可以請上帝作證,我沒有玷污純潔的身子,沒有嘗過任何一個女人的吻。阿瑟的性格比較寧靜,不易感受誘惑,腦力勞動又幾乎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可連他都不能始終保持同樣嚴肅刻苦的精神。有幾次他甚至勸我不要冒險過一種特殊的生活,違背自然的願望。當我告訴他有股強烈的激情排除了我的一切弱點,使我不可能墮落時,他便不再反對他所謂的狂熱(這是一個非常流行的詞匯,幾乎可以不加區別地用到一切方面)。我注意到他對我越發器重,甚至可以說是尊敬了,這種態度根本不必用言語來表現,而是通過無數贊同和依從的細小跡象顯示出來的。

  有一天,他講到溫和的舉止加上不可動搖的決心所能產生的威力,從人類歷史中舉出善與惡的例子予以說明,尤其論述使徒的溫和與一切宗教界教士的虛偽,我聽他這麼說,忽然想問問他,像我這樣任性的脾氣和暴躁的性格,會不會對我的近親產生某種影響。我在使用「近親」這個詞時,想的僅僅是愛德梅。阿瑟回答說,我會產生跟溫和的影響不同的另一種巨大影響。他說:

  「這種影響來自淳樸的善意。喏,熱心腸,感情中的熱誠和恒心是家庭生活所必需的。這些品質使我們的缺點甚至為那些通常最受不了這類缺點的親人所喜愛。因此,出於對愛我們的人的愛,我們也應當竭力克服自己的缺點。但是依我看來,在愛情和友誼中為自己規定一套節制的辦法是幼稚的追求,自私的努力。這樣做會首先在自己身上,然後很快在別人身上扼殺感情。我只是在當局對群眾行使權力方面才談論審慎的節制。不過,萬一你有抱負……」

  「那麼,你是否相信,」我不聽他最後部分的議論,「像我這樣的人,儘管具有我所有的缺點並因此屢犯錯誤,我還是能使一個女人幸福而且使她愛上我?」

  「哦,多情的人!」他大聲說,「真難讓你分心!……好吧,貝爾納,倘若你想知道,我就談談我對你的戀愛問題的看法。你愛得那麼熱烈的女人也愛你,除非她不懂得愛,或者完全缺乏判斷力。」

  我向他保證,說她勝於所有別的女人,就像獅子勝於松鼠,雪松勝於牛膝草一樣;借助於很多隱喻,我終於說服他。當下,他要我講述某些細節,以便,他說,用來判斷我對愛德梅的看法是否正確。我向他無保留地打開心扉,從頭至尾講了我的故事。這時我們正處在一座美麗的原始林的邊緣,沐浴著夕陽的餘輝。我凝視著荒野上的樹木,這些樹沒經過人工的培植,在我們的頭上高聳雲霄,表現出力量和原始的魅力。這時聖賽韋爾花園,以及園內從未經過斧子砍伐的威嚴挺拔的櫟樹,出現在我的腦海裡。熾熱的地平線使我想起到帕希昂斯的小屋去夜訪的情景,愛德梅坐在金黃色的葡萄藤下;虎皮鸚鵡歡樂的歌聲令我聯想起她養在臥房裡的各種美麗的珍禽的囀鳴。我思念遙遠的祖國,想到隔開我們、吞沒過無數回鄉旅客的遼闊的大西洋,不禁潸然淚下。我也想到建功立業的機會,想到戰爭的危險,破天荒頭一遭我怕死了;因為好友阿瑟緊握著我的手,擔保說愛德梅愛我,他從每個嚴厲或猜疑的行動中看到了新的證據。他對我說:

  「你真孩子氣。難道你看不出來,倘若她不願嫁給你,她有的是辦法一勞永逸地擺脫你的追求?倘若她對你沒有一種無窮的愛,她何必自討苦吃,作出那麼多犧牲要你改掉卑劣的惡習,使你配得上她?好啊,你一心嚮往中世紀遊俠騎士的豪邁行為,難道你看不出來,你就是一個高貴的騎士,由於違背了騎士風度的慣例,以蠻橫的口氣索取本來應當屈膝懇求的愛情,因而受到意中人的處罰,不得不經受嚴峻的考驗?」

  他仔細審查我的罪過,覺得處罰雖重,卻是正確的;接著他又探討前途的種種可能性,好意勸我順從愛德梅的意願直到她認為寬恕我是恰當的時候為止。

  「可是,」我說,「像我現在這樣善於思索,又經過戰爭艱苦考驗的成熟男子漢,怎能像孩子似地聽從一個女子任意擺佈呢,這不丟臉嗎?」

  「不,」阿瑟回答,「這不丟臉;這個女子的舉動也不是任意妄為。改過自新只會贏得榮譽,做得到的人何等少啊!受了冒犯的端莊女性要求自己的權利和生來的獨立是公正不過的。你過去的所作所為猶如阿爾比安,那就別怪愛德梅表現得像費城一樣。她不願屈服,除非光榮地和好;她是正確的。」

  --------
  阿爾比安,英國的古稱。
  費城象徵美國。美國的《獨立宣言》1776年7月9日於費城宣佈。

  他想知道我們到美洲兩年以來愛德梅對我態度如何。我出示她難得寄來的幾封短信。他從高尚的語氣、剛強而精確的文筆中似乎看出良好的意願和絕對的正直,並對此產生很深的印象。愛德梅未給我許下諾言,甚至沒有通過任何直接的希望鼓勵我;但她表示出一種盼我回去的強烈願望,談到在城堡的夜晚,大家圍著爐火聽我講述奇遇時將會享受的樂趣;她毫不猶豫地對我說,她的父親和我是她在世上惟一掛念的人。然而,儘管這股柔情從未減弱,我卻被一種可怕的猜疑困擾著。在我堂妹的這些短信中,就像在她父親的來信中,以及奧貝爾神甫慈祥而華麗的長信中,從來沒有人提及家裡可能或應該發生的事。每個人都只跟我談自己,從不涉及別人,最多談到騎士的痛風病又發作了。似乎三個人之間有過默契,任何一人都不告訴我其餘兩人的事情和思想狀況。

  我對阿瑟說:「要是你做得到的話,就在這方面指點我,讓我安心吧。有時候,我想像愛德梅肯定結婚了,大家約定在我回去之前瞞著我;歸根結底;誰阻止得了這門親事呢?難道她會這麼喜歡我,竟然由於愛我而過孤獨的生活,同時讓這種愛聽從冷靜的理智和嚴肅的意識支配,甘心看到我們的離別隨著戰爭無限期地延長?毫無疑問,我在這兒有些義務要盡;榮譽要求我捍衛我們的旗幟,直到勝利來臨或者我所服務的事業無可挽回地失敗。但我感到更愛愛德梅,而不喜歡那些無謂的虛名;為了早看見她一個小時,我寧願讓自己的名字給人笑話,或者受到全世界的詛咒。」

  「這最後的想法是由你劇烈的激情引起的,」阿瑟微微一笑,回答說,「但是機會出現時,你不會像你所說的那樣行事的。我們與一種官能作鬥爭,就以為其餘的官能都滅絕了;然而一次外部的衝擊會喚醒這些官能,使我們看清自己的心靈是同時從幾個源泉吸取生命的。貝爾納,你對榮譽不是無動於衷的;倘若愛德梅要你放棄榮譽,你就會發現,實際上你比自己想像的更為珍視它。你有強烈的共和主義信念;首先啟發你的就是愛德梅。事實上,如果她今天對你說:『在我向你宣傳過的宗教和向你揭示過的神抵之上,還有更莊嚴、更神聖的事物——我的意願,』那麼,你會對她有什麼看法,她又成了怎樣的人呢?貝爾納,你的愛充滿了矛盾的要求。何況,人間一切的愛本來就是自相矛盾的。男人們總以為女人沒有獨立的存在,她應當永遠附屬於他們。然而,只有性格顯得超出於女性的軟弱和懶散之上的女人,他們才深感喜愛。你瞧,此地的殖民者都擁有美麗的女奴,可並不愛她們,不管她們如何俊俏。如果他們偶爾真正喜愛其中的一個,那麼首先關心的就是要使她獲得自由。在此之前,他們並不認為在跟一個女人打交道。因此,獨立精神、道德觀念、責任心,所有這些高尚心靈的獨特稟賦,對於挑選一個終身女伴是十分必要的。你的情人越表現出力量和耐心,你就越應當珍愛她,儘管你可能感到痛苦。你必須學會區分欲念與愛情。欲念要求摧毀吸引它的障礙物,可也隨著對象被攻克而熄滅;愛情則要求生存,為此,它希望看到敬慕的對象長期由金剛石城牆防衛著,而正是金剛石的強度和光澤構成了價值和美。」

  就這樣,阿瑟給我解釋了我的激情的神秘的原動力,用他智慧的光芒照亮了我心靈中風暴迭起的深淵。偶爾他補充說:

  「倘若上天把我有時夢想的女人賜給我,我相信能將我的愛情培養成為一種既高尚又慷慨的激情。可是科學過多地佔用了我的時間,我沒有閒暇去尋找我理想的情人;即使碰見她,也不可能研究她或認出她。貝爾納,你已得到這種幸福;不過,你沒法鑽研博物學了;一個人不可能應有盡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