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喬治·桑 > 莫普拉 | 上頁 下頁


  書記官毫無戒心地跟在老莫普拉後面,正當他倆一起走進馬廄時,走在頭裡的老莫普拉告訴書記官,只要伸頭進去就行了,書記宮竭力要在履行職責時寬宏忍讓,不作細察。於是老莫普拉猛然推開門,把書記官的脖子緊緊夾在門扇與牆壁之間,害得這不幸的人連氣都喘不過來。特裡斯唐認為把書記宮懲罰夠了,再打開門,溫文爾雅地請求他原諒自己的疏忽大意,伸給他胳臂,要把他帶回飯桌去,書記官偏又認為這不便拒絕。可是,他一回到他的同事所在的那間餐室,便撲在椅上,給他們看自己煞白的臉和夾傷的脖子,要求對他被人設下埋伏評評理。這時,我的祖父施展他的惡作劇手段,演出一幕大膽得出奇的喜劇。他嚴詞責備書記官誣告他,仍然裝出說話謙恭有禮的模樣,他要別人為自己的行為作證,請求他們原諒,如果他拮据的處境不允許他更好地接待他們,並有幸更排場地宴請他們的話。可憐的書記官不敢再堅持,只得進餐,雖然半死不活。他的同僚完全被莫普拉的振振有詞蒙蔽了,他們興高采烈地又吃又喝,把書記官看成瘋子和無禮的人。他們從莫普拉岩出來時已酩酊大醉,眾口一詞頌揚城堡主人,奚落書記宮;書記官一下馬就倒下,死在家門口。

  八個小夥子是老莫普拉的驕傲和力量所在,論體格的健壯,論性格的殘忍,或多或少論精明與促狹,他們全都和他一模一樣。還得說一句,他們是真正的無賴,無惡不作,面對崇高的思想或美好的感情完全是白癡;然而,他們身上有一種令人無可奈何的驍勇,對我來說,往往具有威嚴的外表。現在該輪到我談談自己了,我要講述在這個污濁的泥淖裡我的心靈的成長,感謝上帝趁我一離開搖籃就把我投到這個泥淖裡。

  假如為了博得您的同情,讓您跟我回顧我童年那最初的歲月,我對您說:我生來體格健美,心靈純潔,不可腐蝕,那麼我就是言不由衷了。先生,這方面我一無所知。興許沒有不可腐蝕的心靈,興許有的。無論您還是任何人都永遠搞不清。下面這個問題才是需要解決的大問題:「我們身上有沒有不可克服的傾向,是否只有教育才能改變或消除這種傾向?」我呢,我不敢妄談;我既不是形而上學者,也不是心理學家和哲學家;但我有過可怕的生活經歷,先生們;有的人竟然宣揚或寫下人的機體是不可變更的,如同不能改變老虎的胃口,也不能改變一個人的性格;倘使我是立法者,我也許就會讓人拉掉他的舌頭,或者割下他的手臂。上帝不許我相信他的話。

  我所能對您說的是,我從母親那裡獲得有益的基本知識,也許生來沒有獲得她的優秀品質。在她家裡,我已經十分暴烈,那是一種陰沉沉的集中爆發的暴烈,惱怒時又盲目又粗野,疑慮重重,一走向危險就畏首畏尾,而同危險接觸時卻又大膽得發狂,這就是說,由於熱愛生命,既膽怯又勇敢。我桀騖不馴,堅韌不拔,只有我母親能制服我;我的智力發展得很遲,不用怎麼說理,我便像服從磁力一樣服從她。由於我至今記得的這惟一的影響,以及我後來受到的另一個女人的影響,我才一直朝好的方向發展。可是,在我母親能夠給我一點嚴肅教誨之前,我就失去了她;待我移居到莫普拉岩後,我對那兒的惡行劣跡只能產生本能的反感,也許十分微弱,如果其中不摻雜恐懼的話。

  可是,我從內心深處感謝上天使我在那裡受到虐待,尤其是讓我的叔叔若望對我懷有仇恨。由於不幸,我對惡行不會無動於衷,我的痛苦促使我憎恨那些劣跡昭著的人。

  這個若望不消說是他那一類人中最可惜可惡的:自從摔下馬來變成殘廢以後,由於不能像他的同夥一樣幹壞事,他的兇狠愈加發展。別人出發去擄掠,他被迫待在家裡,因為他不能騎馬,只有騎警隊有時向宮堡發動無謂的小襲擊,以便問心無愧時,他才有點樂趣。若望叫人按自己的要求築起方石城牆,他躲在背後,安詳地坐在輕型長炮旁邊,不時打傷一個憲兵,據他說,突然重又感到睡意,恢復無所事事使他失去的食欲。甚至他等不到攻擊到來時,便爬上他珍視的平臺;像只埋伏的貓蹲在那裡,一旦他看到有個行人出現在遠處,不打信號,他便迅速瞄準,叫行人半路折回。他管這個叫作在大路上來一掃帚。

  我太年幼,不能跟隨叔叔們去打獵和劫掠,若望自然而然成了我的看守人和教師,也就是說,我的獄卒和劊子手。我就不對你們詳敘這非人的生活了。十年左右,我忍受過寒冷、饑餓、侮辱、囚禁、毆打,隨著這個魔鬼暴戾的脾氣變化而定。他對我的深仇大恨來自他不能使我墮落;我粗擴、執著和野性不馴的性格使我不受他卑劣的引誘。或許我身上沒有任何力量趨向美德,但我幸虧有力量孕育仇恨。我寧願死一千次,也不肯取悅于我的暴君;我漸漸長大,對惡習毫無興趣。然而,我對社會抱有非常古怪的看法,我叔叔們的職業本身並沒有引起我任何反感。你們想,在莫普拉岩的圍牆後面長大,在長年的圍城狀態中生活,我的觀念恰如封建野蠻時期副炮手所抱有的想法。在我們的巢穴之外,別人稱為殺人、搶劫、折磨人的那些事情,莫普拉家卻教我稱為戰鬥,取勝和使人屈服。我知道作為人類史一部分的騎士傳說和謠曲,這是我的祖父有空想到對我的所謂教育時,在晚上講給我聽的。我向他提出幾個關於當代的問題,他回答我,時代已經改變了,所有法國人都變成叛徒和賣國賊,他們令國王們害怕,而國王怯懦地拋棄了貴族,貴族也膽怯地放棄特權,讓平民制定法律。我驚訝地幾乎憤慨地聽著他描畫我生活的時代,我無法說清楚的時代。我祖父對編年史不在行:在莫普拉岩什麼書都沒有,除了埃蒙的幾個兒子的故事和幾部同類的編年史,這是我們的僕人從當地集市上帶回來的。從我一片混沌的無知頭腦中,只浮現出三個名字:查理大帝、路易十一和路易十四,因為我祖父在他關於貴族被忽視的權利的評論中,常常提到他們。我呢,說實話,我僅僅知道王國和種族的區別;我簡直不相信,我祖父居然沒見過查理大帝,因為他比談其他任何人都更經常、更樂意地提到這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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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的是《埃蒙的四個兒子的故事》該書在18世紀很流行。

  正當我出自本能,讚賞我的叔叔們的武功,並油然而生也去參加的願望時,我看到他們戰鬥歸來表現出的冷酷無情,以及他們把受騙的人拉到家裡來敲詐勒索、百般折磨的卑鄙手腕,那種引起我古怪的難受的激動,眼下我十分坦率地承認,我還很難說清楚。我缺乏一切道德準則,自然而然地滿足於最強者的權利的準則,我見過這種準則怎樣付諸實行;但是,根據這種權利,我的叔叔若望強加於我的屈辱和痛苦,教會我不能就此滿足。我理解最勇敢者的權利,我真心實意地蔑視那些本來可以一死,卻以在莫普拉岩忍受恥辱的代價求生的人。這些強加給俘虜、婦女。孩子的淩辱和恐怖,我覺得只能以嗜血成性來解釋。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接受美好的感情,從而產生對受害者的憐憫;可以肯定的是,我感覺到這種自私的惻隱之心,它存在於大自然中,完善和昇華之後,變成文明人心中的仁慈心。不消說,看到酷刑,我的心在粗俗的外表下,便因恐懼和厭惡而戰慄,隨著壓迫我的人的任意胡為,我隨時隨刻都忍受這種酷刑;若望看到我目睹這些可怖的景象便臉色蒼白,往往用揶揄的神態對我說:

  「你不服從的話,我就這樣對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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