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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在拉馬爾什和貝裡的接壤處,在稱作瓦雷納的地區,——這只不過是長著一片橡樹林和栗樹林的廣闊荒原,在林木最茂密。也最荒涼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座傾圮的小宮堡,龜縮在窪地裡;離主閘門約一百步,可以發現殘缺不全的小塔樓。環抱宮堡的百年古樹和淩駕其上的散亂峻岩,將宮堡掩映在常年的幽暗中,惟有在晌午,才能穿越通向宮堡的廢棄小路,而不致撞上虯結的樹幹和步步都堵塞道路的瓦礫。這幽暗的窪地和這愁慘的小城堡,便是莫普拉岩宮堡。

  不久前,繼承了這塊領地的莫普拉家族的末代子孫,叫人掀掉宮堡屋頂,賣掉所有房屋的木頭;隨後,仿佛要對祖先表示大不敬似的,他叫人把大樑推倒在地,洞穿北塔樓,從上至下劈開圍牆,然後震落腳上的塵土,帶著工人揚長而去,把他的領地摒棄給狐狸、白尾海雕和蝮蛇。打那以後,住在附近零落的茅屋裡的樵夫和燒炭工,白天經過莫普拉岩窪地的高處時,便以不屑的神態吹著口哨,或者對這片廢墟投以詈罵;不過,一旦白日將盡,夜鶯開始在牆頭的槍眼上啁啾,樵夫和燒炭工便默默地加快步伐走過,不時畫個十字,謹防在廢墟上肆虐的惡鬼。

  實話說,我自己在夜晚沿著窪地走時,也總是感到惴惴不安;我不敢起誓,有時在風雨之夜,我沒有用馬刺踢我的坐騎,以便快點終止這附近的環境給我不快的印象。

  這是因為我兒時把莫普拉的名字置於卡爾圖什和藍鬍子的名字之間,在噩夢中,我常常將吃人妖魔和妖怪的古老傳說同新近的一些事實混淆起來,這些事實在我們省裡給莫普拉家族提供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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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爾圖什(1963—1721),法國強盜頭子,曾在巴黎及其郊區肆虐;藍鬍子系貝洛的童話中的人物,曾殺害他的六個妻子。

  平素在打獵時,當我的同伴和我離開埋伏地點,到工人們通宵達旦照看的燃旺的炭堆去取暖時,我們一走近,我就聽到工人們的嘴裡說出這個不祥的名字。但是,等到他們認出我們,拿穩了那些強盜的幽靈沒有一個隱藏在我們中間,他們便低聲給我們敘述令人毛髮倒豎的故事。我擔心會糟踐自己的記憶而痛苦難受,因此不便把這些故事告訴諸位。

  並不是說我要給各位講述的故事恰好是討人喜歡和令人愉快的。相反,請原諒我要給你們提供一篇陰慘慘的故事;不過,這篇故事給我的印象摻雜了一些令人寬慰的東西,我敢說那是對心靈十分有益的東西,我希望由於結局的緣故,你們會原諒我。況且,這個故事我剛剛聽過;你們要求我講一講:這個機會真是太好了,我再也不會沒精打采或者無話可說了。

  上星期我終於遇到貝爾納·莫普拉,他是這一家族的末代子孫,早就跟他惡名昭著的家庭一刀兩斷,他想通過拆毀自己的邸宅,證明童年的回憶引起他惶惶不安。這個貝爾納是當地最受人敬重的人物之一;他住在沙圖魯附近平原地帶的一幢漂亮的鄉下住宅裡。我住在他附近,我的一個朋友又認識他,我表示很想拜訪他;我的朋友許諾我會受到熱情款待,立即帶我前往。

  我大略知曉這個老人傳為美談的故事;但我一心想知道詳情,尤其想聽他親口敘述。對我來說,這個人奇特的命運猶如一個需要解決的哲學難題。我懷著特殊的興趣觀察他的臉容、舉止和內心。

  貝爾納·莫普拉不止八十歲,儘管他健朗的身體,筆直的腰板,有力的姿態和不見一點虛弱,顯出他要小十五或二十歲。我覺得他的臉孔極其俊秀,沒有一絲使他先輩的身影由不得我的意志在我眼前掠過的冷峻的表情。我估摸他在體格上同他的先輩相像。這只有他一個人能告訴我們,因為我的朋友和我都不認識莫普拉家族的人;然而這也正是我們避免詢問他的問題。

  在我們看來,他的僕人伺候他動作迅捷,一絲不苟,這對貝裡地區的僕人來說是出奇的。僕人稍有怠慢,他便提高嗓門,蹙緊在白髮下顯得格外黑的眉毛,咕啃幾句不耐煩的話,這些話能使最笨重的人也添上翅膀。起初我幾乎很反感;我感到這種舉止太過莫普拉一家的味兒了。但是,過了一忽兒,他用溫柔、幾乎慈父般的態度對僕人們講話,而他們的情緒看來與恐懼泅然不同,我很快便諒解他了。況且他對我們彬彬有利,字斟句酌。遺憾的是,晚餐結束時,沒關好的一扇門將一股冷風吹到他蒼老的腦袋上,他發出一聲可怕的詛咒,我的朋友和我不禁交換了一個驚異的目光。他發覺了,對我們說:

  「對不起,先生們,我看出你們感到我有點喜怒無常;你們少見多怪;我像一根枯老的樹枝,幸虧脫離了可惡的樹幹,移植到沃土裡,不過這樹枝多結、粗糙,像它根部的野拘骨葉冬青。我好不容易才達到如今你們所見的這種溫和、平靜的狀態。唉!如果我有膽量的話,早就這樣嚴厲責備上天了:這就是把我的生命估計得跟別人一樣短促。為了從狼變成人,必須鬥爭四五十年,而為了享受自己的勝利,則必須活過一百歲。但這對我有什麼用呢?」他用憂鬱的聲調添上說。「使我變形的仙女已不在這裡欣賞她的作品。啊!該是了結的時候了!」

  隨後,他又轉向我,用異常興奮的大黑眼睛盯住我,對我說:

  「喂,小哥兒,我知道您來訪的原因:您對我的生平感到好奇。請走近爐火旁,放心吧。儘管我就是莫普拉,但我決不會把您當作木柴扔進爐子。您只要靜聽我說話,就是給我莫大的愉快。您的朋友會告訴您,我不會輕易談起自己,我往往擔心跟蠢貨打交道;我聽人說起您,我知道您的性格和您的職業:您是一個觀察家和敘述故事的能手,就是說——請原諒我,是一個好奇和喜歡閒談的人。」

  他朗聲笑了起來,我也竭力在笑,一邊開始擔心他在嘲諷我們;我不由得想起他的祖父喜歡作弄那些貿然前來拜訪的好奇者。他卻友好地挽住我的手臂,讓我坐在熊熊的爐火前,面對擺滿茶杯的桌子。

  「別惱火,」他對我說,「我這把年紀了,再也改不了這種祖傳的愛嘲弄人的脾氣;我的嘲弄可沒有什麼惡意。說正經話,我很樂意接待您,並把我的生平告訴您。像我這樣遭逢不幸的人,值得找一個忠實的傳記作家,讓他替我的名譽洗盡一切污蔑之詞。好吧,您這就聽我說下去,喝點咖啡吧。」

  我默默地遞給他一杯咖啡;他做了一個手勢拒絕了,臉上的微笑仿佛說:「這對你們柔弱的一代是有益的。」

  於是,他打開話匣子,談起這麼一番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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