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契訶夫 > 第六病室 | 上頁 下頁


  早晨,伊凡·德米特裡起床後心存恐懼,額頭上冒出冷汗,已經完全相信,他每時每刻都可能被捕。「既然昨天那些沉重的思想久久地沒有離開我,」他想道,「可見這些想法不無道理。這些想法的確不可能無緣無故地鑽進腦子裡的。」

  有個警察不慌不忙地從窗下經過:這是不無用意的。瞧,有兩個人站在房子附近,也不說話。為什麼他們不說話呢?

  從此,伊凡·德米特裡日日夜夜受盡折磨。所有路過窗下的人和走進院子的人都像是奸細和暗探。中午,縣警察局長通常坐著雙套馬車從街上經過,他這是從城郊的莊園去警察局上班。可是伊凡·德米特裡每一次都覺得:馬車跑得大快,他的神色異樣,顯然他急著跑去報告:城裡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犯人。每逢有人拉鈴或者敲門,伊凡·德米特裡就渾身打顫,如果在女房東家裡遇到生人,他就惶惶不安。可是遇見警察和憲兵時他卻露出笑臉,還吹著口哨,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一連幾夜睡不著覺,等著被捕,可是又故意大聲打鼾,像睡著的人那樣連連籲氣,好讓女房東覺得他睡著了。要知道如果夜裡他睡不著覺,那就意味著他受到良心的譴責,痛苦不堪——這可是一大罪證!事實和常理使他相信,所有這些恐懼都荒誕不經,無非是變態心理,另外,如果把事情看得開一些,即使被捕坐牢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只要問心無愧就行了。但他的思考越是理智,越是合乎常理,他內心的惶恐不安卻越是強烈,越是折磨人。這就像一個隱士本想在處女林裡開出一小塊安生之地,他用斧子砍得越是起勁,林子卻長得越來越茂盛一樣。伊凡·德米特裡最後意識到,這也無濟幹事,於是索性不再思考,完全沉溺於絕望與恐懼之中。

  他開始離群索居,避開人們。他原先就討厭自己的職務,現在更是忍受不了這種工作。他生怕有人使壞整他,偷偷往他的口袋裡塞進賄賂,然後去告發他。或者他自己無意中在公文上出錯——這無異于偽造文書,或者他丟失了別人的錢。奇怪的是他以前的思想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活躍機敏,現在他每天都能想出成千上萬條各種各樣的理由,說明應當認真為自己的自由和名譽擔憂。正因為如此,他對外界,特別是對書籍的興趣便明顯地減弱,他的記憶力也大為衰退了。

  到了春天,雪化了,在公墓附近的一條沖溝裡發現兩具部分腐爛的屍體。這是一個老婦人和小男孩,帶有強暴致死的跡象。於是城裡人議論紛紛,只談這兩具屍體和尚未查明的兇手。伊凡·德米特裡害怕別人以為這是他殺死的,便在大街小巷走來走去,還面帶微笑。可是遇見熟人時,他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一再聲明,沒有比殺害弱小的、無力自衛的人更卑鄙的罪行了。可是這種作假很快就使他厭倦,他略加思索後認定,處在他的地位,最好的辦法就是躲進女房東的地窖裡去。他在地窖裡坐了一整天,之後又坐了一夜一天。他凍得厲害,等到天黑,便偷偷地像賊一樣溜進自己的房間裡。天亮之前,他一直站在房間中央,身子一動不動,留心聽著外面的動靜。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就有幾個修爐匠來找女房東。伊凡·德米特裡清楚地知道,他們是來翻修廚房裡的爐灶的,然而恐懼偷偷地告訴他,這些人是打扮成修爐匠的警察。於是他悄悄地溜出住宅,沒戴帽子,沒穿上衣,驚駭萬分地順著大街跑去。幾條狗汪汪叫著追他,有個男人在後面不住地喊叫,風在他耳邊呼嘯,伊凡·德米特裡便覺得全世界的暴力都聚集在他的背後,現在要來抓住他。

  有人把他攔住,送回住處,打發女房東去請醫生。醫生安德烈·葉菲梅奇(這人以後還要提起)開了在頭上冷敷的藥液和桂櫻葉滴劑①的藥方,愁眉苦臉地直搖頭。臨走前他對女房東說,以後他不會再來了,因為他不該妨礙人們發瘋。由於伊凡·德米特裡在家裡無法生活和治療,只好把他送進醫院,被安置在性病病室裡。他每天夜裡不睡覺,發脾氣,攪得病人不得安寧,不久安德烈·葉菲梅奇便下令把他轉到第六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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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種鎮靜劑。

  一年後,城裡人已經完全忘了伊凡·德米特裡,他的書讓女房東胡亂堆在屋簷下的雪橇裡,被頑皮的孩子們一本本拿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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