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契訶夫 > 不必要的勝利故事 | 上頁 下頁


  他兒子阿爾土爾在母親死後給送到維也納進寄宿中學,那時候他才十二歲。他在學校裡學會三國語言,畢業後考進大學語文系。不久阿爾土爾離開語文系,改讀數學系。在這個系裡他很得手。他寫出關於微分學的大學生優秀論文而獲得獎金。在數學系畢業後他重又研究語文學。要不是他每月從郵局和他父親的代理人手裡領到幾千款項,那麼這種從一個碼頭到另一個碼頭的漫遊,倒也許會有很好的結果。那幾千款項沖昏了他的頭腦。自從進大學那天起,他花費大筆的錢購置圖書,可是後來厭倦了,就失去立足點,順著父親的腳印走去……他到巴黎去了。成千封要錢的信從巴黎飛到紮依尼茨男爵的莊園上來。卡爾心軟,因此沒有一封信沒得到回答,每封覆信都夾著銀行的支票。說來也是阿爾土爾走運,他從祖國收到的匯款一個月比一個月少,寄到巴黎的次數也越來越希……幾千漸漸地減成幾百。隨著父親去世的消息傳來,阿爾土爾收到一千法郎和銀行家姐夫寫來的一封信。銀行家寫道,寄上的一千法郎就是阿爾土爾·馮·紮依尼茨男爵的全部財產,此後他阿爾土爾就不能再有所指望了。

  ……阿爾土爾讀完信,臉漲得通紅。

  他為自己和他父親感到極其羞愧。他嚴肅地沉思,不由得為他的前途害怕,當初他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是極其熱愛和珍惜他的前途的。他把姐夫的信撕碎,舉起拳頭,用盡全力打自己的臉……那一千法郎他想丟到窗外去,可是他……沒丟出去。這做得對。這一千法郎在他大有用處。這筆錢正好用來逃出巴黎,躲開債務。他的債主有旅館老闆,有高利貸者,而最使他慚愧的是,還有妓女……他在巴黎最後那些日子不得不靠妓女養活……他逃回祖國的時候,已經成為縱酒過度、精神萎靡、信口說謊的人,然而幸好還沒有落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他的健康還沒完全毀掉,他也一次都沒明目張膽地做過壞蛋。幸虧阿爾土爾有頑強的天性。在維也納他又開始研究學問,而且比以前更用功。他為了糊口,為了不致向親屬們要錢,就在一個軍事學校裡擔任代數教員,為巴黎的兩家大報做通訊記者。他還寫詩,發表在法國雜誌上,借此多少掙一點錢。(他象腓特烈大帝③一樣討厭德語。)他的生活過得平靜,簡單,穩定,同他在巴黎的生活截然相反,然而這卻沒有持續很久……他這段生活正臨到最有趣的關頭,恰恰在阿爾土爾正要成為哲學博士和數學碩士的黃金時期,卻被破壞了。命運在寬廣的道路上絆了他一個跟頭。他連自己也沒覺得就欠下不少債。誰以前闊綽過而現在窮了,誰就懂得「連自己也沒覺得」是什麼意思。再者阿爾土爾還娶了個窮貴族女人做妻子,她生得俊俏,而且愛他。他結婚既是出於愛情,又是出於憐憫。結婚增加了他的開支。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非找姐姐不可了。阿爾土爾就給姐姐寫信,要求她告訴他,他們母親的田產遭到什麼命運,如果沒有賣掉抵債,就請求她把田產上所得到的收入撥出一小部分來給他。

  ③即腓特烈二世(1712—1786),普魯士國王,喜愛法國文化而冷淡德國作家。

  在這封信上,他還順便要求姐姐把他那些先前由她保管的圖書寄到維也納來。阿爾土爾沒收到覆信,卻接到姐夫打來的電報,請求阿爾土爾立刻到紮依尼茨莊園去一趟。阿爾土爾去了。他剛到紮依尼茨莊園,人們就要求他下車步行。

  「彼爾采爾太太,」人們對他說,「不喜歡聽車輪的轔轔聲。

  請您費神步行到正房去吧。」

  阿爾土爾在客廳裡見到姐夫和姐姐。姐姐坐在圈椅上哭。

  姐夫看見他走進房間裡來,卻埋下頭去看報……「我來了!」阿爾土爾對他們說。「你們不認識了?……」「我們看見了,」銀行家回答說。「這件事做得不錯,您聽我們的話,來了……我們很高興,男爵,您總算還沒有喪失聽話的能力……『聽話』這個詞有這麼點卑躬屈節的味道,不過這要請您原諒……對您這樣的先生來說,聽話是頗為必要的……」「我聽不明白您的意思,」大惑不解的男爵說。「姐姐,你哭什麼?阿爾土爾弟弟來了,你卻哭……我問你好,你總該回答一句嘛!別哭了!」

  「先生,」銀行家說,「下人剛到我們這兒來通報說您來了,她就哭起來……請坐……您姐姐家裡,謝天謝地,總算還有圈椅可坐。您和您父親總算沒把所有的東西統統敗光。

  她,我的妻子,所以哭,是因為她還愛您……」阿爾土爾睜大眼睛,舉起手心摩挲額頭。他不懂。

  「是啊,」銀行家接著說,眼睛沒離開報紙,「她的感情一時還不能消滅,可是那種感情,必須承認,是不自然的,因為事實上她不再是您的姐姐了……嗯……您也不是她的弟弟了。她不知比您高尚多少。您已經太低下,不能做這個女人的兄弟了……先生!您得感激這個女人!要不是她,您就休想跨進這所房子的門檻!」

  「你給我解釋一下,姐姐,」臉色蒼白的阿爾土爾轉過身去對姐姐說,「我該怎樣理解你的丈夫……彼爾采爾的話?我簡直一句也聽不懂!其次,還有你的眼淚……我也不明白!」

  銀行家太太從臉上拿下手絹,跳起來,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她那件沉重的連衣裙沙沙地響。大顆眼淚,地地道道的眼淚,從她眼睛裡淌下來,滴在地板上。

  「你不明白?」她尖聲叫起來。「你現在總該明白你那些行徑把我們氣得要命!你的不道德行徑惹得我們憤慨!我作為你的姐姐和基督徒,滿腔憤慨!……」「你解釋一下,姐姐!」阿爾土爾說。「我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你們到底要對我說些什麼?」

  「住嘴!我不願意聽見你的說話聲!你娶了個什麼賤貨做妻子?」

  「是啊,男爵!」銀行家用刺耳的男高音幫腔說。「您跟那樣一個賤女人結婚,玷污了馮·紮依尼茨男爵家的名聲,也玷污了自認為是他家親戚的人!」

  男爵本來用手扶著圈椅的把手,這時候那把手喀嚓喀嚓地響起來。阿爾土爾氣得渾身發抖。

  「西爾維雅!」他轉過身去對姐姐說。「當初你嫁給彼爾采爾這個混帳,我一句話也沒對你說過。我尊重你的意志,可是你呢?你居然在彼爾采爾指使下這樣厲害地侮辱我!你不要得意忘形!」

  「我是混帳?」彼爾采爾叫道。「我原諒您這句話,男爵!

  我原諒您!」

  西爾維雅頓一下腳,往她弟弟面前跨出一步。

  「你的事我全知道!」她咬著牙低聲說,吞咽著眼淚。「全知道!我知道的還不止是你娶了個街頭的賤女人,叫化子,還不止是這些!你還是不信神的人!你從來也不到教堂去!你忘了上帝!你忘了你的靈魂隨時準備脫離你的肉體,投到魔鬼的懷抱裡去!」

  「求上帝保佑,讓所有的人都能成為我這樣的混帳就好了!」這當口彼爾采爾叫道。「啊!那人世間就會換一個樣子!

  那時候人世間就不會有人滿不在乎,連名聲和榮譽都不放在心上……那時候就不會有那種女人,那種街頭的蕩婦……」彼爾采爾忽然停住嘴。他看著阿爾土爾的臉,心裡不由得害怕了。

  「就連新教徒也幹不出你那樣的事!」西爾維雅叫道。「我們叫你來就是要你知道你多麼下賤!你得懺悔才成!你得同她離婚,而且……改變你的生活方式!你不要再遲疑!聽見了嗎?懂了嗎?」

  「如果你們信奉等級的傳統,」阿爾土爾壓低喉嚨說,「那你們就要知道,阿爾土爾·馮·紮依尼茨男爵是不屑于同一個從俄國的波蘭遷來的猶太人和他的妻子為任何事爭吵的!

  不過……我姑且對你們降低身分,提出一個問題。我提完這個問題就走。關於我去世的母親的田產,你們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那田產是屬西爾維雅所有的,」彼爾采爾說。「歸她一個人所有。」

  「根據什麼權利呢?」

  「難道您不知道您母親的遺囑嗎?」

  「您胡說些什麼?根本就沒有什麼遺囑!這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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