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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火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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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八八五年十月六日早晨,某縣第二區警察分局長辦公室裡,走進來一個裝束考究的青年人,報告說:他的東家,退役的近衛軍騎兵少尉瑪爾克·伊凡諾維奇·克裡亞烏左夫,遇害身亡。青年人報告這件事的時候,臉色蒼白,極其激動。 他雙手不住發抖,眼睛裡充滿恐怖。 「請問,您是什麼人?"警察分局長問他說。 「普塞科夫,克裡亞烏左夫莊園的總管。農藝師和機械師。"警察分局長和證人們,會同普塞科夫一起來到出事地點,發現情況如下:克裡亞烏左夫所住的廂房四周,圍著一群人。 出事的消息猶如風馳電掣,傳遍附近一帶。正巧這天是節日,附近各村的人紛紛趕來,聚在廂房附近。到處是嘈雜聲和談話聲。這兒那兒可以見到蒼白而帶著淚痕的臉。克裡亞烏左夫的臥室房門,經查明是鎖著的。房門裡邊,鎖眼內插著鑰匙。 「顯然,壞人是從窗口爬進去,害死他的,"在檢查房門的時候,普塞科夫說。 他們走進花園,臥室窗子正對著花園。窗子看上去陰森而兇險。窗上掛著綠色窗簾,褪了色。窗簾的一角略微往外掀起,這就使人看得見臥室裡面。 「你們誰在窗口往裡看過?"警察分局長問。 「沒有人看過,老爺,"花匠葉弗烈木說。他是個身材矮孝頭髮灰白的小老頭,帶著退役的軍士的臉容。"大家的腿打哆嗦,顧不上看了。」「唉,瑪爾克·伊凡內奇,瑪爾克·伊凡內奇①啊!"警察分局長瞧著窗口歎道。「我早就對你說過,你的下場好不了! 我早就對你說過,可憐的人,可你就是不聽!放蕩不會有好下場啊!」「這倒多虧葉弗烈木,"普塞科夫說,"要不是他,我們至今還蒙在鼓裡呢。他頭一個想起來事情有點蹊蹺。今天早晨他來找我,說:'為什麼我們的東家睡這麼久還沒醒?他足足有一個星期沒走出臥室了!'他對我說出這句話,就象迎頭給我一斧子似的……立刻有個想法在我心裡一閃……他從上星期六七就沒露過面,而今天已經是星期日!七天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①瑪爾克·伊凡諾維奇的簡稱。 「是啊,可憐的人……"警察分局長又歎道。"挺聰明的人,又受過教育,心眼那麼好。在朋友們當中,可以說,他是個數一數二的人。可他就是生活放蕩,祝他升天堂吧!這我早就料到了!斯捷潘,"警察分局長轉過身去對證人說,"你馬上坐車到我家裡去,打發安德留希卡去找縣警察局長,向他報告一聲!就說瑪爾克·伊凡內奇給人害死了!你再跑到鄉村警察那兒去。他為什麼坐在家裡納福?叫他到這兒來! 然後你自己趕快去找法院偵訊官尼古拉·葉爾莫拉伊奇,①對他說,要他到這兒來!慢著,我來給他寫封信。"警察分局長派人在廂房四周站崗守衛,給偵訊官寫了封信,隨後到總管家裡去喝茶。大約十分鐘以後,他坐在凳子上,一點一點地啃著糖塊,把象燒紅的煤塊那麼燙的熱茶喝下去。 「是啊……"他對普塞科夫說。"是埃……他是貴族,又是富人……用品希金的話來講,可以說是上帝的寵兒呢。 可是結果怎麼樣?一事無成!酗酒啊,放蕩啊……現在你瞧!……給人害了。」過了兩個鐘頭,偵訊官坐著馬車來了。尼古拉·葉爾莫拉耶維奇·楚比科夫(這是偵訊官的姓名)是個高大而結實的老人,年紀有六十歲,已經在他的行業裡活動四分之一世紀了。他這個人是以為人正直、頭腦聰明、精力充沛、熱愛工作而在全縣聞名的。同他一起來到出事地點的,還有跟他形影不離的同伴、助手和辦事員玖科夫斯基。他是個高身量①尼古拉·葉爾莫拉耶維奇的簡稱。 的青年人,年紀在二十六歲上下。 「真會有這種事嗎,諸位先生?"楚比科夫走進普塞科夫的房間裡,匆匆同所有的人握手,開口說。"真會有這種事嗎? 瑪爾克·伊凡內奇出事了?給人害死了?不,這不可能!不可能!」「這事就是怪呀……"警察分局長歎道。 「我的上帝啊!要知道,上星期五我還在達拉班科沃鎮的市集上見過他!我跟他一起,不瞞你們說,還喝過酒呢!」「這事就是怪呀……"警察分局長又歎道。 大家唉聲歎氣,心驚膽戰,各人喝下一大杯熱茶,然後往廂房走去。 「讓開!"鄉村警察對人群吆喝說。 偵訊官走進廂房,首先著手考察臥室的房門。原來那扇房門是松木做的,塗了黃油漆,沒有損壞的痕跡。他們沒發現特殊的表記,足以成為任何罪證的線索。他們就動手撬門。 「我請求閒人們走開,諸位先生!"房門經不住長久的敲擊和劈砍,終於向斧子和鑿子讓步而打開後,偵訊官說。"我為偵訊工作的利益要求你們……警察,不准把人放進來!"楚比科夫、他的助手和警察分局長推開房門,猶豫不決地一個跟著一個走進臥室裡。他們的眼睛遇到如下一幅圖景。 房間裡只有一個窗子,窗旁放著大木床,上面放著很大的羽毛褥墊。揉皺的羽毛褥墊上放著揉皺的被子,亂成一團。枕頭丟在地板上,蒙著花布的枕套,也揉得極皺。床前小桌上放著一個銀懷錶和一枚二十戈比銀幣。桌上還放著幾根硫磺火柴。除了床、小桌和僅有的一把椅子以外,臥室裡再也沒有別的家具。警察分局長往床底下看一眼,瞧見二十來個空酒瓶、一頂舊草帽和一小桶白酒。小桌底下丟著一隻皮靴,佈滿灰塵。偵訊官對房間掃了一眼,皺起眉頭,漲紅臉。 「那些壞蛋!"他嘟噥著,捏緊拳頭。 「可是瑪爾克·伊凡內奇在哪兒呢?"玖科夫斯基輕聲問道。 「我請求您別打岔!"楚比科夫粗魯地對他說。"請您檢查地板!我辦案以來,碰到這樣的案情已經是第二次了。葉夫格拉甫·庫茲米奇,"他轉過身去,壓低喉嚨,對警察分局長說,"在一千八百七十年,我也辦過這樣一個案子。您一定記得吧……就是商人波爾特烈托夫兇殺案。那情形也是這樣。 那些壞蛋把他打死,然後從窗口把他的屍體拖出去了。 …… 楚比科夫走到窗前,把窗簾拉到一邊,小心地推一下窗子。窗子就開了。 「這個窗子開了,可見本來就沒扣上……嗯!……窗臺上有痕跡,看見沒有?這是膝蓋的痕跡……必是有人在這兒爬出去過……應當仔細檢查一下窗子。!薄霸詰匕逕廈環⑾質裁刺乇鸕畝鰨*"玖科夫斯基說。"既沒有血跡,也沒有抓痕。只找到一根點過的瑞典火柴。喏,這就是!我記得瑪爾克·伊凡內奇不吸煙。在日常生活裡他用硫磺火柴,從沒用過瑞典火柴。這根火柴可以作為線索。 ……」 「哎……你就少說幾句吧,勞駕!"偵訊官搖一搖手。 「他一個勁兒嘮叨他那根火柴!我就受不了這種發熱的頭腦! 您與其找火柴,不如把床檢查一遍。」 檢查床以後,玖科夫斯基報告說: 「沒有血跡,也沒有別的什麼斑點……新撕破的裂口也沒有。枕頭上有牙齒櫻被子上灑過一種液體,有啤酒的氣味,論味道,也是啤酒的味道……這張床總的看來,使人有根據認為床上發生過鬥毆。」「就是您不說,我也知道發生過鬥毆!誰也沒問您鬥毆的事。您與其找鬥毆的痕跡,還不如……」「這兒只有一隻皮靴,另一隻找不到。」「哦,那又怎麼樣?」「那就可見他是在脫皮靴的時候給人活活悶死的。他還沒來得及脫另一隻皮靴就……」「胡扯!……您憑哪一點知道他給人悶死的?」「枕頭上有牙齒印嘛。枕頭本身就揉得很皺,況且又扔在離床兩俄尺半的地方。」「誇誇其談,這個貧嘴!我們還是到花園裡去好。您與其在這兒亂翻,還不如到花園裡去檢查一下……這兒的事,沒有您,我也能做。"偵訊人員走進花園裡,首先著手考察草地。窗前的青草已經被人踩平。窗下沿牆的一叢牛蒡①也已經被人踩倒。玖科夫斯基在其中找到幾根折斷的小枝子和一小塊棉絮。在上邊的花頭上找到幾根很細的深藍色毛線。 「他最近穿的一套衣服是什麼顏色?"玖科夫斯基問普塞①一種帶刺的野草。 科夫說。 「黃色的,帆布的。」 「好。可見外來的人穿著藍色衣服。」 他掐下幾個牛蒡的花頭,細心地把它們包在紙裡。這時候縣警察局長阿爾契巴謝夫-司維斯達科夫斯基和醫師丘丘耶夫來了。縣警察局長同大家打過招呼,立刻去滿足他的好奇心。醫師卻沒同任何人打招呼,而且什麼話也不問。他是個身量很高而又極瘦的人,眼睛凹進去,鼻子很長,下巴尖尖的。他在樹墩上坐下,歎口氣說:「塞爾維亞人又鬧起來了!他們要怎麼樣呢?我不懂!唉,奧地利呀,奧地利!這都是你幹出來的好事!"檢查窗子的外部,毫無所獲。可是,檢查草地以及離窗子最近的灌木叢,倒為偵訊工作提供了許多有益的線索。比方說,玖科夫斯基在草地上發現一條又長又黑的地段,血跡斑斑,從窗口直通到花園深處,有幾俄丈遠。這條狹長地帶在丁香花叢那邊結束,那兒有一大灘深棕色的汙跡。在花叢下找到一隻皮靴,同臥室裡找到的那只恰好配成一對。 「這是很久以前留下的血!"玖科夫斯基考察那些汙斑,說。 醫師聽到"血"字,就站起來,懶洋洋地瞟一眼汙斑。 「對,是血,"他嘟噥說。 「既然有血,可見他就不是悶死的!"楚比科夫惡狠狠地瞧著玖科夫斯基說。 「他們是在臥室裡把他悶死的,可是抬到這兒,又怕他活過來,就拿一個尖東西紮他。花叢下面的血跡表明,他在那兒躺得相當久,因為他們在找東西,想法把他從花園裡抬出去。」「哦,那麼這只靴子呢?」「這只靴子進一步肯定了我的想法:他是在臨睡以前脫靴子的時候遇害的。當時他已經脫掉一隻靴子,至於另一隻,也就是這只,他剛來得及脫掉一半。這只脫掉一半的靴子,等到他身體顛動和落地,就自己掉下來了……」「好厲害的推想力,瞧瞧您!"楚比科夫冷笑一下說。"他講得天花亂墜,天花亂墜!您什麼時候才能學會不嘮嘮叨叨發空論?您與啟發空論,不如取下點帶血的青草來供化驗用!"他們檢查完畢,把調查的地點畫下草圖以後,就動身到總管家去寫報告,吃早飯。吃早飯的時候,他們談起話來。 「那懷錶、錢和其餘的東西……都安然無恙,"楚比科夫第一個開口說。"這跟二乘二等於四一樣清楚:這個兇殺案根本不是見財起意。」「這個案子是由有知識的人幹出來的,"玖科夫斯基插嘴說。 「您根據哪一點得出這個結論?」 「那根瑞典火柴幫了我的忙,本地的農民至今還沒學會使用這種火柴。只有地主們才使用這種火柴,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地主都如此。順便說一句,這個兇殺案不是由一個人幹的,至少有三個人:兩個人按住他,另一個人悶死他。克裡亞烏左夫力氣很大,兇手一定知道這一點。」「假定說,他睡熟了,那他的力氣於他還有什麼用?」「兇手到他那兒去,正趕上他脫皮靴。他在脫皮靴,那麼足見他沒睡覺。」「不用想入非非!您還不如吃飯的好!」「按我的想法,老爺,"花匠葉弗烈木把茶炊端到桌上來,說,"幹這件壞事的不是別人,一定是尼古拉希卡。」「非常可能,"普塞科夫說。 「這個尼古拉希卡是誰?」 「他是東家的聽差,老爺,"葉弗烈木回答說。"要不是他,還會是誰?他是個強盜,老爺!他又是酒鬼,又是色迷,只求聖母保佑,叫世上不要再有這種人才好!平時他總是給東家送酒去,他服侍東家上床睡覺……不是他還是誰?再者,我斗膽稟告一聲,老爺,有一回,他,這個混蛋,在小酒店裡誇下海口,說要把東家打死……這都是阿庫爾卡惹出來的事,他們爭奪一個娘們兒……他姘上一個大兵的老婆。 ……可是東家看中她,跟她親近,得,他就……當然,冒火了……現在他醉醺醺地倒在廚房裡。他嗚嗚地哭……假意說他為東家傷心……」「確實,為阿庫爾卡這種女人是很容易動肝火的,"普塞科夫說。"她是大兵的老婆,是個村婦,不過……。難怪瑪爾克·伊凡內奇叫她娜娜。她也真有點象娜娜……媚裡媚氣①的……」「我見過她……我知道……"偵訊官說,拿出紅手絹來擤鼻子。 玖科夫斯基漲紅臉,低下眼睛。警察分局長用手指頭輕①法國作家左拉所著長篇小說《娜娜》中的女主人公。 輕地叩著茶碟。縣警察局長開始咳嗽,不知什麼緣故打開皮包翻東西。看來只有醫師一個人聽到人家提起阿庫爾卡和娜娜卻無動於衷。偵訊官吩咐把尼古拉希卡帶上來。尼古拉希卡是個身材瘦長的年輕小夥子,長鼻子上佈滿麻點,胸脯凹進去,穿著東家賞給他的舊上衣。他走進普塞科夫的房間,對偵訊官跪下去,匍匐在地。他臉上帶著睡意,淚痕斑斑。他喝醉了,站也站不穩。 「你的東家在哪兒?"楚比科夫問他說。 「他給人害死了,老爺。」 說完這話,尼古拉希卡開始睒巴眼睛,哭起來。 「我們知道他給人害死了。可是現在他在哪兒?他的屍體在哪兒?」「聽說他讓人從窗子裡拉出去,埋在花園裡了。」「嗯!……我們的調查結果已經傳到廚房裡了……真糟糕。小夥子,你東家遇害的那天晚上,你在哪兒?也就是說星期天晚上你在哪兒?"尼古拉希卡揚起頭來,伸直脖子,想一想。 「不知道,老爺,"他說。"我當時喝醉酒,記不得了。」「Alibi!"玖科夫斯基小聲說,冷笑,搓手。①"哦。那麼,你東家窗子底下怎麼會有血呢?"尼古拉希卡仰起頭來,沉思不語。 「你快點想!"縣警察局長說。 「我馬上就想出來。那血是小事,老爺。我宰過一隻雞。 ①拉丁語,被告聲明在犯罪事件發生時本人實不在場的供詞。 我很簡單地宰它一刀,跟往常一樣,可是那只雞猛一下掙脫我的手,撒腿就跑……這才弄了一地的血。"葉弗烈木證明尼古拉希卡確實每天傍晚都宰雞,而且是在不同的地點幹這件事,不過誰也沒見過那只沒有宰死的雞滿花園裡亂跑,然而另一方面,卻也不能絕對否認這件事。 「Alibi」玖科夫斯基冷笑說。"而且是多麼荒謬的alibi!」「你跟阿庫爾卡來往過嗎?」「我造過孽。」「那麼你東家從你手裡把她勾引過去了?」「不是的。從我手裡把她奪過去的是他老人家,普塞科夫先生,伊凡·米海雷奇。東家是從伊凡·米海雷奇手裡把她奪過去的。事情就是這樣。"普塞科夫神情狼狽,開始搔他的左眼皮。玖科夫斯基目不轉睛地瞅著他,看出他的窘態,不由得打個哆嗦。他看見總管下身穿一條藍色長褲,這是以前他一直沒有留意過的。那條長褲使他聯想到在牛蒡那邊找到的藍色細線。這時候輪到楚比科夫也懷疑地瞧著普塞科夫了。 「你去吧!"他對尼古拉希卡說。"那麼現在,請允許我向您提出一個問題,普塞科夫先生。您星期六晚上,當然,是在這兒吧?」「是的,十點鐘我同瑪爾克·伊凡內奇一塊兒吃晚飯來著。」「那麼後來呢?"普塞科夫心慌意亂,從桌旁站起來。 「後來……後來……說真的,我記不得了,"他支吾道。 「當時我喝了許多酒……我記不得在哪兒睡覺,什麼時候睡覺了……你們幹嗎都這麼瞧著我?倒好象我犯了兇殺罪似的!」「您是在哪兒醒過來的?」「我是在僕人廚房裡的灶台①上醒過來的……大家都能作證。至於我是怎麼睡在灶臺上的,我就說不清了……」「您不要激動……您認識阿庫爾卡嗎?」「認識是認識,也沒什麼特別的……」「她丟下您,跑到克裡亞烏左夫那兒去了?」「是的……葉甫烈木,你再端點菌子來!您要茶嗎,葉夫格拉甫·庫茲米奇?"隨後是難堪而可怕的沉默,有五分鐘光景。玖科夫斯基一言不發,他尖利的目光一刻也不放鬆普塞科夫漸漸蒼白的臉。沉默是由偵訊官打破的。 「我們,"他說,"該到大房子裡去一趟,同亡人的姐姐瑪麗雅·伊凡諾芙娜談談。她該能給我們提供點線索吧。"楚比科夫和他的助手為早飯道過謝,往地主家的正房走去。克裡亞烏左夫的姐姐瑪麗雅·伊凡諾芙娜是個四十五歲的老處女,他們正趕上她在很高的祖傳神龕跟前做禱告。她見到客人們手裡拿著皮包,帽子上有帽章,臉色頓時煞白。 「首先,我要表示歉意,因為我們破壞了您的所謂祈禱情緒,"禮貌周到的楚比科夫把兩個腳跟併攏,行個禮,開口說。 「我們有件事想麻煩您。您,當然,已經聽說了……目前有①俄國式的熱炕,設在大灶的很高的檯面上。 人懷疑您的弟弟被人用某種方式謀害了。您知道,那是上帝的旨意……死亡是誰也逃不脫的,不論是沙皇還是莊稼漢都一樣。您能提供些線索和說明來幫助我們嗎?……」「哎呀,您不要問我!"瑪麗雅·伊凡諾芙娜說,臉色越發蒼白,用手蒙住臉。"我沒什麼可跟您說的!沒有!我求求您!我沒什麼話可說……我能說什麼呢?啊,不,不……關於我弟弟的事,我一句話也沒有!我寧可死,也不想說!"瑪麗雅·伊凡諾芙娜哭起來,走進另一個房間裡。兩個偵訊人員面面相覷,聳一聳肩膀,溜出去了。 「鬼娘們兒!"玖科夫斯基走出大房子,罵道。"看來,她知道點隱情,可就是瞞著不說。女僕臉上的表情也有點鬼鬼祟祟……你們等著就是,魔鬼!我們什麼事都會弄清楚的!"傍晚,楚比科夫和他的助手,由白臉般的月亮照著,回家去了。他們坐在輕便的雙輪馬車上,頭腦裡總結這一天經歷過的種種事情。兩個人都疲乏了,默默不語。楚比科夫一般說來不喜歡在旅途上說話,饒舌的玖科夫斯基為了使老人滿意而保持沉默。可是臨到旅程就要結束,助手卻再也受不住沉默,開口講話了。 「Nondubitandumest,"他說,"尼古拉希卡跟這個案子①有關係。其他那副嘴臉就可以看出他是個什麼路數……他的alibi弄得他露出了馬腳。然而這個案子的主犯不是他,這也無可懷疑。他無非是被人買通的愚蠢工具而已。您同意嗎? 小心謹慎的普塞科夫在這個案子裡也不是演小角色的。藍色①拉丁語:無可懷疑。 的長褲啦,狼狽的神態啦,殺人以後由於害怕而睡在灶臺上啦,alibi啦,阿庫爾卡啦。」「隨您去瞎說吧,貧嘴!那麼依您看來,誰認識阿庫爾卡,誰就是兇手?哎,您這個頭腦發熱的人!您該去叼著橡皮奶頭,不該來辦案子!您也親近過阿庫爾卡,莫非您在這個案子裡也有份兒?」「阿庫爾卡也在您家裡做過一個月廚娘,可是……我什麼也沒說。那個星期六晚上,我跟您一塊兒打紙牌來著,我見到您了,要不然我也要盤問您。問題,先生,不在於女人。問題在於下流的、卑鄙的、惡劣的感情……那個小心謹慎的青年人發現得手的不是他,您要明白,他就一肚子不高興。他愛面子,您要明白……他要報仇。其次……他的厚嘴唇強有力地說明他好色。您記得他把阿庫爾卡比做娜娜的時候,他把嘴唇叭噠得多麼響?他,這個壞蛋,欲火中燒,這是無可懷疑的!結果呢,自尊心受到挫傷,情欲沒得到滿足。這就足以使人動殺機了。兩個已經落在我們手心裡,可是第三個是誰呢?尼古拉希卡和普塞科夫按住他。然而是誰悶死他的呢?普塞科夫膽小,怯生生的,總的來說是個懦夫。尼古拉希卡不會用枕頭悶死他,他們幹起來總是掄斧子,耍刀子。 ……一定有個第三者把他悶死,然而是誰呢?"玖科夫斯基把帽子拉到眼睛上邊,沉吟不語。直到雙輪馬車駛到偵訊官家門口,他才開口。 「Eureka!"他一面說,一面走進那所小房子,脫掉大衣。①①希臘語:找到了(找到所要找的東西時的歡呼語)。 「Eureka,尼古拉·葉爾莫拉伊奇!我簡直不明白早先我怎麼就沒有想起來。您知道第三個人是誰?」「您別說了,勞駕!喏,晚飯準備好了!坐下吃飯吧!"偵訊官和玖科夫斯基坐下來吃晚飯。玖科夫斯基給自己斟好一杯白酒,站起來,挺直身子,兩眼閃閃發光,說:「您要知道,同壞蛋普塞科夫串通作案,把人悶死的第三者,是個女人!對!我說的是受害人的姐姐瑪麗雅·伊凡諾芙娜!"楚比科夫把酒嗆到氣管裡去了,他定睛瞧著玖科夫斯基。 「您……不大對頭吧?您的腦袋……出了毛病吧?頭痛嗎?」「我挺健康。好,就算我神志不清吧,不過我們一去,她就張皇失措,這您怎麼解釋呢?她一句供詞也不肯吐露,這您又怎麼解釋?就算這都是小事……好吧!也行!……那您回想一下他們的關係!她痛恨她的弟弟!她是舊教徒,他呢,卻是浪子,不信……這就是積怨很深的緣故!聽說,他居然弄得她相信他就是惡魔的使者。當著她的面施展招魂術!」「哦,那又怎麼樣?」「您不明白?她這個舊教徒是出於熱才把他弄死的!她不但弄死一個壞人,一個浪子,而且讓全世界少了一個基督的敵人。她認為這就是她的功勞,她在宗教上的豐功偉績!啊,您可不知道這些老處女,舊教徒!您該讀一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列斯科夫①和彼切爾斯基②寫得多好!……就是她,就是她,您就是殺了我,我也要說是她!是她把他死的!啊,陰險的女人!我們走進去的時候,她正站在聖像面前,豈不是特意蒙哄我們?她心裡說:我站在這兒做禱告,他們就會以為我心裡踏踏實實,沒到他們會來!所有的犯罪新手都用這套辦法。好朋友,尼古拉·葉爾莫拉伊奇我的親人!您把這個案子交給我辦!我要親自把它弄個水落石出!我親愛的!已經開了頭,那我就會把它弄個水落石出!"楚比科夫開始搖頭,皺起眉毛。 「困難的案子我自己會辦,"他說。"您的事就是不要去管那些不該管的事。到了該您抄寫公文的時候,您就把我嘴裡念的照記不誤,這就是您的事!"玖科夫斯基漲紅臉,砰的一響關上門,走掉了。 「他是聰明人,這個壞包!"楚比科夫瞧著他的背影,喃喃地說。"聰明得很!只是頭腦發熱,勁頭用得不得當。我應該到市集上去買個煙盒來送給他呢……「第二天早上,有人從克裡亞烏左夫卡村帶著一個年輕小夥子來見偵訊官,那人腦袋很大,嘴唇上有個缺口,自稱是牧人丹尼爾卡。他的口供很有趣。 「當時我喝多了酒,"他說。"我在乾親的家裡一直坐到午夜才走。我回家的路上,醉醺醺地鑽到河裡洗澡。我正洗著,①列斯科夫(1831—1895),俄國作家。 ②彼切爾斯基是俄國作家密耳尼科夫(1819—1883)的筆名,他的小說描述伏爾加河流域舊教徒、商人、富農等的生活和習俗。 ……抬頭一看!有兩個人在河壩上走過,抬著個黑糊糊的東西。'呔!'我對他們喊一聲。他們害怕了,撒腿就跑,一口氣跑到瑪卡烈夫的菜園裡。要是他們抬的不是我們的老爺,就叫上帝打死我!"當天將近傍晚,普塞科夫和尼古拉希卡被捕,押解到縣城去。一到城裡,他們就關進監獄了。 二 十二天過去了。 那是早晨。偵訊官尼古拉·葉爾莫拉伊奇坐在他房間裡一張綠桌子旁邊,翻閱克裡亞烏左夫的案卷。玖科夫斯基心神不定地從這個牆角走到那個牆角,就象關在籠裡的狼一樣。 「您相信尼古拉希卡和普塞科夫有罪,"他說,煩躁地揪他新生出的鬍子。「那您為什麼就不肯相信瑪麗雅·伊凡諾芙娜有罪?莫非您還嫌罪證不足?」「我沒說我不相信。我相信是相信,不過總還有點不放心。 ……真正的罪證沒有,所有的只是些抽象的理論……什麼狂熱啦,這個那個的……」「那麼您非要斧子和帶血的被單不可!……這些法律家! 那我來給您證明就是!對這個案子的心理方面,您不要這樣馬馬虎虎!您那個瑪麗雅·伊凡諾芙娜該送到西伯利亞去!我來給您證明就是!您嫌抽象的理論不夠,那我手上還有物證。 ……這東西會向您表明我的理論多麼正確!只要讓我出去走一趟就行。」「您指的是什麼?」「就是瑞典火柴,先生……您忘了?可是我沒忘!我要弄明白誰在受害人房間裡點那根火柴!點那根火柴的不是尼古拉希卡,也不是普塞科夫,搜查他們衣物的時候沒發現那種火柴。一定是第三個人,也就是瑪麗雅·伊凡諾芙娜有。我來證明給您看!……不過要讓我在全縣走一遭,四處查訪一下……」「哦,行,您坐下……我們先來審案子。"玖科夫斯基就挨著小桌坐下,把長鼻子伸到公文上去。 「把尼古拉①·捷捷霍夫帶上來!"偵訊官叫道。 尼古拉希卡押來了。他臉色蒼白,瘦得象一根細劈柴,身子索索地抖。 「捷捷霍夫!"楚比科夫開口說。"一千八百七十九年,您在第一區法官那裡為盜竊罪受審,判過徒刑。一千八百八十二年,您第二次為盜竊罪受審,第二次關進監獄……您的事我們都知道……"尼古拉希卡的臉上現出驚訝。偵訊官的無所不知使得他暗暗吃驚。不過驚訝的神情很快就換成極度悲傷的神情。他放聲大哭,請求讓他去洗一下臉,定一定神。他就給押走了。 「把普塞科夫帶上來!"偵訊官命令道。 普塞科夫押來了。近些天來,這個青年人的臉容大大變了樣。他消瘦,蒼白,憔悴了。他的眼睛裡流露出冷漠的神情。 「坐下,普塞科夫,"楚比科夫說。"我希望今天這一次您①尼古拉希卡是尼古拉的小名。 會通情達理,不象以前那些次似的說假話。這些天,您不顧大量的罪證證明您有罪,矢口否認您參與過克裡亞烏左夫的兇殺案。這是不識利害。招認可以減罪。今天我是最後一次跟您談話。要是今天您不招認,明天就遲了。那麼,告訴我們……」「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們那些什麼罪證,"普塞科夫低聲說。 「這不應該,先生!好,那就讓我來對您講一下這個案子的經過。那個星期六傍晚,您在克裡亞烏左夫的臥室裡坐著,同他一起喝白酒和啤酒。"(玖科夫斯基盯住普塞科夫的臉,他的眼睛在偵訊官問話那段時間始終也沒放鬆那張臉。)"尼古拉伺候你們。十二點多鐘,瑪爾克·伊凡諾維奇告訴您說他想上床睡覺。他樸素總是十二點多鐘上床睡覺。他正脫起靴,對您交代有關農務方面的事,不料您和尼古拉根據預定的暗號,抓住喝醉的主人,把他推倒在床上。你們一個人坐在他腿上,一個人品在他頭上。這時候前堂裡走進來一個你們認得的女人,穿著黑色連衣裙,她事先已經跟你們約定她在這件犯罪的事當中擔任什麼角色。她拿起枕頭來,開始用它悶死他。在扭打中,蠟燭熄了。女人就從口袋裡取出一盒瑞典火柴,點上蠟燭。不是這樣嗎?我從您的臉色就看得出我說的是實情。不過,接著說下去……你們把他悶死,相信他已經斷了氣,您跟尼古拉一起把他從窗口拖出去,把他放在牛蒡附近。你們怕他活過來,就用個尖東西紮他。後來你們抬著他走一陣,暫時把他放在丁香花叢下邊。你們休息一忽兒,想一想,又抬著他走……你們翻過一道籬牆……後來你們順著大路走……前面是一道河壩。河壩附近有個農民把你們嚇了一跳。可是,您怎麼了?"普塞科夫臉白得象亞麻布一樣,站起來,身子搖搖晃晃。 「我透不出氣來了!"他說。"好……就算是這樣吧……不過我要出去了……勞駕。"普塞科夫就給押走了。 「他到底還是招認了!"楚比科夫舒暢地伸個懶腰,說。 「他露出馬腳來了!不過,我多麼巧妙地揭了他的底!這下子可把他整垮了……「"他連那個穿黑衣服的女人都沒否認!"玖科夫斯基笑著說。"不過另一方面,那根瑞典火柴弄得我心裡七上八下!我再也受不住了!再見!我要走了。"玖科夫斯基戴上帽子,動身走了。楚比科夫開始審問阿庫爾卡。阿庫爾卡聲明說她什麼也不知道……"我只跟您相好過,此外我跟誰也沒有相好過!"她說。 傍晚五點多鐘,玖科夫斯基回來了。他激動得不得了。他的手抖得沒法解開大衣扣子。他的臉燒得通紅。看得出來,他是帶著新消息回來的。 「Venividivici"他飛奔進楚比科夫的房間裡,往圈,,!①椅上一坐,說。"我憑我的名譽起誓,我開始相信我的天才了。 您聽著,見鬼!您聽著會大吃一驚的,老頭子!這又可笑又可悲!您手心裡已經有三個……不是這樣嗎?我卻找到了第四個罪犯,或者更確切地說,女犯,因為那也是個女人!而①拉丁語:我來了,我看見了,我勝利了!(古羅馬大將愷撒的豪語。)且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啊!我只要能挨一下她的肩膀,情願少活十年呢!不過……您聽著……我坐車到克裡亞烏左夫卡村,繞著它兜了個大圈子。一路上我訪問了所有的小雜貨鋪、小酒店、酒館,到處打聽瑞典火柴。到處都對我說'沒有'。 我坐著車子轉來轉去直到現在。我二十次失掉希望,又二十次收回希望。我逛蕩了整整一天,直到一個鐘頭以前我才算找著我要找的東西。離這兒有三俄裡遠。他們拿給我一大包,一共是十盒。其中正好缺一盒……我馬上問:'那一盒是誰買去的?'一個女人買去了……'她喜歡這玩意兒,這玩意兒一擦就……嗤的一響。'我的好朋友!尼古拉·葉爾莫拉伊奇!一個被宗教學校開除出來而且熟讀過加博裡奧①的作品的人,有的時候竟然能辦出什麼樣的大事來,那是人類的智慧簡直無法理解的!從今天氣我要開始尊敬自己了!……嘿嘿……好,我們走吧!」「到哪兒去?」「到她那兒去,到第四個那兒去埃……我們得趕緊去,要不然……要不然,我急得心裡象有一團火,要活活燒死了! 您知道她是誰?您再也猜不出來!就是我們警察分局長,老頭子葉夫格拉甫·庫茲米奇的年輕妻子奧爾迦·彼得羅芙娜,就是她!她買了那盒火柴!」「您……你……您……發瘋了吧?」「這很容易理解嘛!第一,她吸煙。第二,她沒命地愛上了克裡亞烏左夫。他呢,有了個阿庫爾卡,就拒絕了她的愛①加博裡奧(1835—1873),法國作家,現代偵探小說創始人之一。 情。她要報仇。現在我想起有一次我碰見他倆躲在廚房裡屏風後面。她向他賭咒發誓,他卻吸著她的紙煙,把煙子噴到她臉上去。不過,我們得走了……快一點,天黑下來了……我們走吧!」「我還不至於神志不清到聽了個小娃娃的話就半夜三更去打攪一個高尚而誠實的女人!」「高尚,誠實……出了這樣的事還說這樣的話,您簡直是草包,算不得偵訊官!我素來不敢罵您,可是現在您逼得我罵!草包!老頑固!得了,我的親人,尼古拉·葉爾莫拉伊奇!我求求您!「偵訊官搖一搖手,吐了口唾沫。 「我求求您了!我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審判的利益求您! 我真心實意地求您!您給我個面子吧,哪怕一輩子就這一次!"玖科夫斯基跪下去。 「尼古拉·葉爾莫拉伊奇!哎,您發發善心吧!要是關於這個女人我看錯了,您就罵我混蛋,流氓!要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案子啊!這個案子!簡直是長期小說,不是案子!這個案子的名片會傳遍整個俄國!日後人家會提拔您做專辦特別重大案件的偵訊官!您得明白才是,不懂事的老頭子!"偵訊官皺起眉頭,猶豫不決地伸出手去拿帽子。 「好,見你的鬼,就這樣吧!"他說。"我們走。"等到偵訊官的輕便雙輪馬車開到警察分局長的家門口,天色已經黑了。 「我們簡直是豬!"楚比科夫拉了拉門鈴說。"我們在打攪人家喲。」「沒什麼,沒什麼……您不要膽怯……我們就說馬車上的彈簧壞了。"在門口迎接楚比科夫和玖科夫斯基的,是個大約二十三歲的女人,身量高,體態豐滿,眉毛漆黑,嘴唇又厚又紅。她就是奧爾迦·彼得羅芙娜本人。 「啊……很高興!"她說,滿面笑容。"你們正好趕上吃晚飯。我的葉夫格拉甫·庫茲米奇不在家……他到教士家裡串門去了……不過他不在,我們也無所謂……請進去坐!你們這是剛辦完偵訊工作吧?……」「是埃……我們,您要知道,車上的彈簧壞了,"楚比科夫走進客廳裡,在圈椅上坐下,開口說。 「您要冷不防……給她個措手不及!"玖科夫斯基小聲對他說。"您給她個措手不及!」「彈簧……嗯……是埃……我們就冒冒失失地到這兒來了。」「給她個措手不及,我跟您說!要是您淨說廢話,她就會猜出來了!」「哦,既是你全懂,那就由你來幹,不用找我!"楚比科夫嘟噥說,站起來,往窗子那邊走去。"我辦不到!你自己煮的粥你自己喝!」「是啊,彈簧……"玖科夫斯基走到警察分局長的妻子跟前,開口說,皺起長鼻子。"我們到這兒來,不是為了……呃呃……吃晚飯,也不是找葉夫格拉甫·庫茲米奇。我們來,是為了問您,太太:由您弄死的瑪爾克·伊凡諾維奇如今在哪兒?」「什麼?哪個瑪爾克·伊凡諾維奇?"警察分局長的妻子吞吞吐吐地說。突然,她那張大臉轉眼間漲得通紅。"我……不明白。」「我是以法律的名義問您!克裡亞烏左夫在哪兒?我們全知道了!」「你們是聽誰說的?"警察分局長的妻子受不住玖科夫斯基的目光,輕聲問道。 「請您務必告訴我們:他在哪兒?!」 「不過你們是從哪兒知道的?是誰對你們說的?」「我們全知道,太太!我是用法律的名義要求您!"偵訊官看見警察分局長的妻子心慌意亂,就放大膽子,走到她跟前,說:「您告訴我們,我們就走了。要不然我們就要……」「你們找他幹什麼?「"何必問這些呢,太太?我們要求您說出來!您在發抖,張皇失措……是的,他遇害了,而且說句不怕您見怪的話,就是被您害死的!您的同謀犯把您供出來了!"警察分局長的妻子頓時臉色煞白。 「那我們就去吧,"她絞著手,低聲說。"他在我家的浴室裡藏著。只是看在上帝分上,你們不要對我丈夫說起這件事! 我求求你們!他會受不了!」 警察分局長的妻子從牆上取下一把大鑰匙,領著她的客人們穿過廚房和前堂,走進院子裡。院子裡黑糊糊的。天上下著毛毛細雨。警察分局長的妻子在前邊帶路。楚比科夫和玖科夫斯基在高高的草叢中跟著她走,吸進野麻和污水的氣味,腳底下踩著污水而發出咕唧咕唧的響聲。院子很大。不久,污水沒有了,他們腳下感覺到耕松的土地了。黑暗中露出樹木的輪廓,樹木之間有一所小房子,房頂上豎著一根歪煙囪。 「這就是浴室,"警察分局長的妻子說。"可是,我求求你們,不要對外人說!「楚比科夫和玖科夫斯基走到浴室跟前,看見門上掛著一把極大的鎖。 「準備好蠟燭頭和火柴!"偵訊官對他的助手小聲說。 警察分局長的妻子開了鎖,把客人們讓進浴室。玖科夫斯基擦燃火柴,照亮浴室的更衣間。更衣間中央擺著桌子。桌上放著矮粗的小茶炊,旁邊有個海碗,裡面盛著白菜湯,已經涼了,還有個菜碟,上面只剩些調味汁。 「再往前走!」 他們走進隔壁房間,也就是浴室。那兒也有一張桌子。桌上有個大碟子,盛著火腿,還有一大瓶白酒、幾個盤子和一些刀叉。 「可是那個人在……哪兒?受害者在哪兒?"偵訊官問。 「他在上邊那層鋪上!"警察分局長的妻子小聲說,臉色越發蒼白,渾身發抖。 玖科夫斯基手裡拿著蠟燭頭,爬到上層鋪去。他在那兒看見一個人的很長的身體,紋絲不動地躺在大絨毛褥墊上。那個身體發出輕微的鼾聲……"我們上當了,見鬼!"玖科夫斯基叫起來。"這不是他! 這兒躺著個活人,蠢貨。喂,您是什麼人,見鬼?"那個身體吸進一口氣,發出吹口哨的聲音,然後動起來。 玖科夫斯基用胳膊肘捅他一下。他舉起胳膊,伸了個懶腰,略微抬起頭來。 「這是誰爬上來了?"一個沙啞而低沉的男低音問道。"你要幹什麼?"玖科夫斯基把蠟燭頭湊到生人的臉上,不由得尖叫一聲。 他看見紫紅的鼻子,沒梳理過的蓬鬆頭髮,兩撇漆黑的唇髭,其中一撇雄赳赳地往上翹著,驕橫地直指天花板,他認出這個人就是騎兵少尉克裡亞烏左夫。 「您是……瑪爾克……伊凡內奇?!不可能!"偵訊官抬頭一看,楞住了……「是我,對了……原來是您啊,玖科夫斯基!您到這兒幹什麼來了?下邊,還有那個醜傢伙是誰?聖徒呀,原來是偵訊官!是什麼風把你們吹來的?"克裡亞烏左夫爬下來,擁抱楚比科夫。奧爾迦·彼得羅芙娜溜出門外去了。 「你們是怎麼來的?咱們來喝一盅,見鬼!特拉——搭——梯——多……咱們來喝一盅!不過,是誰把你們領到這兒來的?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不過,反正也無所謂!咱們來喝酒吧!"克裡亞烏左夫點上燈,斟滿三杯酒。 「說實在的,我不明白你是怎麼回事,"偵訊官攤開手說。 「這究竟是你呢,還是不是你?」 「你算了吧……你想教訓我一番吧?那就請你少費這個心。青年人玖科夫斯基,喝下你那杯酒!朋友們,咱們來快快活活地消磨這個良宵吧……你們瞧著我幹嗎?喝呀!」「我仍舊弄不明白,"偵訊官說,心不在焉地喝下酒去。 「你為什麼待在這兒?」 「既然我覺得這兒挺好,為什麼我不該待在這兒?"克裡亞烏左夫喝酒,吃火腿。 「你看得明白,我在警察分局長太太的家裡住著。我住在這個荒起的地方,住在這個密林裡,活象一尊家神。喝吧!當時,老兄,我憐惜她了。我既然憐惜她,得,我就住到這兒,住到這個沒人用的浴室裡來,象個隱士似的……我有吃有喝。不過,我想下個星期從這兒搬走……我已經住得膩味了……」「不可理解!「玖科夫斯基說。 「這有什麼不可理解的?」 「不可理解!看在上帝面上,請您告訴我,您那只皮靴怎麼會跑到花園裡去的?「"哪只皮靴?」「我們在您臥室裡只找到一隻,另一隻卻在花園裡。」「你們要知道這些幹什麼?這不關你們的事……你們倒是喝呀,見你們的鬼。你們既是把我叫醒了,那就得喝酒!說起那只皮靴,老兄,倒有個有趣的故事呢。我不肯到奧麗雅①這兒來。你要知道,那時候我心緒不好,又有點醉意……她就跑到我窗前來,開口罵我……你知道,就跟娘們家一樣……反正是這麼一套……我呢,喝醉了,撈起一隻靴①奧爾迦的愛稱。 子朝她扔過去……哈哈……我說:不准你罵。她就爬進窗口,點上燈,把我這個醉漢打了個夠。她靈機一動,把我拉到這兒來,鎖在屋裡。現在我倒有吃有喝了……愛情,白酒,冷葷菜!可是你們上哪兒去?楚比科夫,你上哪兒去?"偵訊官啐了口唾沫,從浴室裡走出來。玖科夫斯基耷拉著腦袋,跟著他走出去。兩個人沉默地坐上輕便的雙輪馬車,走了。這條路,他們覺得,以前任什麼時候都不象現在這樣漫長而乏味。兩個人都沒說話。楚比科夫一路上起得發抖。玖科夫斯基把臉藏在大衣領裡,仿佛深怕黑暗和細雨會看見他臉上的羞愧似的。 回到家裡,偵訊官正碰上丘丘耶夫醫師在他家裡。醫師在桌旁坐著,翻看《田地》雜誌,深深地歎氣。①"這個世界上淨是些什麼樣的事呀!"他帶著憂鬱的笑容迎接偵訊官,說。"奧地利又那個了!窶乘苟佗諞蒼諛持殖潭壬稀閉煆豆侔衙弊油雷擁紫亂歡膁硭魎韉囟丁* 「瘦鬼!不要找我羅唆!我已經跟你說過一千次,不要拿你那套政治來糾纏我。現在顧不上談政治!還有你,"楚比科夫轉過臉去對著玖科夫斯基,搖著拳頭說,「還有你……我永生永世也忘不了!」「可是……這都要怪那根瑞典火柴啊!我怎麼能知道呢!」 ①一八七〇至一九一八年在彼得堡出版的一種迎合小資產階級口味的畫報。 ②格萊斯頓(18〇9—1898),英國首相,反動的國務活動家。 「巴不得叫你那根火柴堵在你嗓子眼裡,把你活活地卡死才好!你給我走,別惹我生氣,要不然鬼才知道我會把你揍成什麼樣!叫你兩條腿都斷掉才好!"玖科夫斯基歎口氣,拿起帽子,走出去。 「我要去喝一通酒!"他走出門外,暗自決定,然後傷心地往小飯鋪慢慢走去。 警察分局長的妻子從浴室回到家裡,發現她丈夫在客廳裡。 「偵訊官來幹什麼?"丈夫問。 「他來說一聲:克裡亞烏左夫已經找著了。你猜怎麼著,他們是在別人妻子家裡找著他的。」「唉,瑪爾克·伊凡內奇啊,瑪爾克·伊凡內奇!"警察分局長抬起眼睛,歎道。"我跟你說過,放蕩是鬧不出好下場來的!我早就跟你說過,可你就是不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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