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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客聚集別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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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賓客聚集××別墅。客廳裡同時擠滿了剛從首輪上演意大利歌劇的戲院裡歸來的女士們和先生們。秩序逐漸恢復。一張張沙發上女士們各自占好自己的座位。她們四周圍形成了一個男人的圈子。紙牌組局了。剩下幾個青年男子兩腿站著。 而觀賞巴黎的版畫成了大夥兒的話題。 陽臺上坐著兩位男人。其中的一位是個到此遊歷的西班牙人。看來,他正欣然品味著這北國夜色之美。他醉心地觀賞著明淨的、蒼白的天空和被神秘莫測、不可名狀的光芒照亮的、壯麗的涅瓦河,觀賞著圖畫般展現在透明的夜色中的四周圍一棟棟的別墅。 「你們北方的夜色真美啊!」西班牙人終於開口說,「相形之下,我甚至為我的祖國明朗的天空之下的夜色之美感到惋惜。」 另一個人回答他道:「我們有位詩人把它比做淡黃色頭髮的俄羅斯美女。我得承認,意大利的或者西班牙的美人兒,黝黑的皮膚,漆黑的眼珠,渾身充滿著活力和火樣的熱情,那更能激發我的想像力。此外,黑髮女子和黃髮女子①之間孰優孰劣的爭論,由來已久,目前還沒有定論哩!說也湊巧,剛好有個外國女士對我解釋過彼得堡風俗習慣的嚴肅性與純潔性,您知道嗎?她堅決相信,對於獵豔活動,我們冬天的夜晚太冷了,而夏天的夜晚又太亮。」 西班牙人笑了笑說:「這麼說,因為氣候的影響,彼得堡倒成了道德完美、愛情純潔的君子國了。」 「什麼是美?口味不同,莫衷一是。」俄國人回答,「至於我們的所謂愛,還是不談為妙。它不時髦,沒有人會想到它的。女人們害怕被目為輕浮,男人們害怕降低身分。大夥兒都竭力爭做庸人,禮貌周全,趣味低下。至於說到習俗的純潔性嘛,那麼,為了不辜負您這位外國朋友的信任,我就講件事情給您聽聽吧……」談話便朝著尖刻諷刺的方向進行下去了。 這時,通客廳的門打開來,伏爾斯卡婭走進來。她正處在青春花朵初放的盛年。她身材勻稱姣好,生就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舉止靈活優雅,妝束標新立異。這一切,自然引人注目。男人們有點開玩笑似的彬彬有禮地歡迎她,女人則對她明顯地不懷好意。但是,伏爾斯卡婭什麼也沒有察覺,回答人家的問題,答非所問,茫然環顧四周。她的臉色,像是一朵雲兒那樣變化無常,透露出大苦惱。她坐下來,坐在老成持重的A公爵夫人身旁,故意挑釁②。 ①原文為法文。 ②原文為法文。 她突然戰慄了一下,朝陽台轉過臉去。她心頭忐忑不安,站起身,從許多椅子和桌子中間穿過去,在老將軍P的椅背後站立片刻,對老人微妙的恭維話沒有回答一個字,一下子溜到了陽臺上。 西班牙人和俄國人都站起身來。她走到兩人面前,慌慌張張用俄語說出了幾個字。西班牙人看到自己在此已是個多餘的角色,立刻扔下她便轉身回客廳去了。 莊重的A公爵夫人目送伏爾斯卡婭離去。輕聲對鄰座的一個男人說: 「這象什麼話?!」 「她輕浮得可怕。」那男人回答。 「輕浮嗎?太便宜她了!她的行為不可饒恕。她不尊重自己,隨她的便。但社交界從來還沒有遭到過她這樣的蔑視。明斯基會開導她的吧!」 「他不會開導她的,因為他非常樂意敗壞她的名譽。①同時,我可以擔保,他們的談話是再純潔不過的。」 ①原文為法文。 「這點我相信……您變得這麼寬宏大量有多久了?」 「我承認,決定這個年輕女人的命運,我是參與其事的。她身上好的東西要比壞的東西多得多,不是象大家想的那樣。 但是愛情可把她毀了。」 「愛情?說得多好聽!什麼叫愛情?您不是以為她有一顆火熱的心,一個浪漫蒂克的頭腦嗎?不!只不過受的教育太壞罷了。……這是什麼版畫?是候賽因巴夏的肖像嗎?給我看看。」 客人們紛紛離去。客廳裡已經沒有一位女士了。只有女主人帶著不滿的表情站在一張桌子旁邊,那桌子上兩名外交官正賭最後一圈紙牌。伏爾斯卡婭突然發現朝霞升起,便匆匆忙忙離開陽臺。她在那兒跟明斯基單獨在一起業已差不多三個鐘頭了。女主人冷冰冰地跟她道別,對明斯基則有意不屑一顧。大門口有幾個客人正在等候自己的轎車。明斯基將伏爾斯卡婭送進她的轎車裡。 「看來,輪到閣下了。」一個年輕軍官對明斯基說。 「不!」明斯基回答。「她很忙。我只不過是她的一個好朋友,或者,隨您去猜測也行。不過,我衷心愛她——她是多麼滑稽可笑呵!」 齊娜意達·伏爾斯卡婭六歲時就失去了母親。她的父親,一個又能幹又懶散的人,把女兒交給一個法國女人去撫養,雇用了幾名各種類型的教師,然後撒手不管。姑娘長到十五歲,出落得如花似玉,給自己的舞蹈教師寫情書。她父親得知此事以後,辭退了舞蹈教師,把她帶到社交界去見見世面,並且認為,對她的教育就此大功告成。齊娜意達的露面引起了一場風波。伏爾斯基,一個非常有錢的年輕人,慣于將自己的感情屈從別人的見解,發狂地愛上了她,因為,聖上有一次在英吉利沿江大道上遇見了她,跟她交談了足足一個小時,伏爾斯基便向她求婚。她父親正樂得從此脫手這個時髦的女兒。齊娜意達原本迫不及待地要嫁人,為的是想看看全城的人圍著她轉。再說,伏爾斯基這個人也還不令人討厭。因此,她的命運就這樣決定了。 她真誠的天性、出人意外的惡作劇、孩提式的輕浮起初還給人造成愉快的印象,甚至整個上流社會都感激她,因為她無時無刻不在破壞貴族圈子的生活的那種不可一世的千篇一律。大夥兒都笑她淘氣,學她胡鬧。但是,幾個年頭過去了,而齊娜意達心靈上可還是個十四歲的娃兒。開始非議了。大家覺得,伏爾斯卡婭缺乏女性應有的起碼的羞惡之心。於是,女人們回避她,而男人們則親近她。齊娜意達心下琢磨,她並沒有吃虧,從而心安理得。 流言蜚語給她編派了不少情夫。誹謗不要證據,也會給人留下幾乎洗刷不掉的污點。世俗的法典中,似是而非就等於真理。被造謠中傷的人,連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伏爾斯卡婭眼裡噙滿憤怒的淚水,下定決心要奮起反抗這個不義的上流社會的羅網。機會很快就找到了。 在圍繞著她的一群年輕人中間,齊娜意達對明斯基另眼看待。看起來,兩人的性格和境遇有些共同之處,這就理應使他們親近了。還在他青春的最初的歲月,明斯基就行為不端,同樣遭到上流社會的摒棄,受到流言的中傷。明斯基離開上流社會,假裝無動於中。自尊心的啃噬暫時被愛情掩蓋了。可是,經驗使他變得平和。他重登社會舞臺,已不再披露年幼無知時那種莽莽闖闖的熱情了,反而表現出寬宏俯就以及利己主義的莊重得體的風度。他並不喜愛上流社會,但也不輕視它,因為知道必須贏得它的好感。作為整體,他尊重它,但在特殊情況下,他決不饒恕它,並且隨時準備把它的每一個成員作為自己積怨頗深的自尊心的犧牲品。他喜歡伏爾斯卡婭,因為她膽敢公開蔑視那可憎的羅網。他鼓勵她,出點子教唆她,成了她的心腹,很快就變成對她不可缺少的人物。 E先生在一個短暫時間內蒙住了她的頭腦。「對您來說,此人微不足道。」明斯基對她說,「他的全部智慧是從《危險的關係》①一書中借來的,他的天才是從若米尼②那裡剽竅來的。稍微瞭解他以後,您就會鄙視他那極端下流的品格,正好象軍人鄙視他那誇誇其談一樣。」 「我打算跟P先生談戀愛,怎麼樣?」齊娜意達說。 「真是亂彈琴!」他回答,「這位先生常常把頭髮染色,每隔五分鐘就欣欣然重複一句:『當我在佛羅倫薩的時候③……』跟這號人物拉扯,您感興趣嗎?據說,他那個討厭的老婆跟他正談上了戀愛哩!別打擾他們吧!這對寶貝被製造出來,是為了相得益彰。」 「您看W男爵如何?」 「這個人嘛,穿軍裝的小妞兒罷了!他身上有啥玩意兒呢?……您猜怎麼著?您應當愛上C先生才對。他會激發您的幻想。因為他聰明絕頂,也照例壞透,除此之外,這個人還具有強烈的感情④,他會嫉妒,有大情欲,他會折磨你,也將把你逗樂。您還要什麼呢?」 ①原文為法文。 ②若米尼(1770—1869),法國將軍,軍事理論家。 ③原文為法文。 ④原文為法文。 但是,伏爾斯卡婭並沒有聽他說話。明斯基猜透了她的心事,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他並不指望輕挑的調情能夠跟強烈的愛情合而為一,預見到這種關係不會產生任何好結果,預見到他那張輕浮的情婦的名單上或可增加一個額外的女人,並且冷血地琢磨自己得到的這個勝利。假如他果真能夠看出等待他的將是一場風暴,那他大概會捨棄這個勝利的,因為一個交際場中的人物,為了要省事和圖安逸,很容易犧牲掉諸般享樂甚至虛榮心的。二 當送來一封信的時候,明斯基還躺在床上。他一邊拆信一邊打呵欠,聳聳肩膀,展開兩頁信紙,信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女人纖細的字。那信的開頭如下: 「我不能夠把湧上心頭的一切向你傾訴。跟你面對面的時候,我難以梳理自己的思緒,而此刻,它們卻明白無誤地在折磨我。你的詭辯沒有克服我的懷疑,卻迫使我沉默。這就證明你永遠高踞在我的上頭,但是,為了幸福,為了我心靈的寧靜,這太不夠了……」 伏爾斯卡婭責備他太冷淡、太多疑以及諸如此類,埋怨他,懇求他,她自己也搞不清寫了些什麼了;她求他信任她,滿腔柔情,滿腹哀怨,並且,約定今晚就在她的包廂裡見面。明斯基三言兩語回了她一信,說是他俗事纏身,請她諒解,並且保證今晚一定到劇院裡去。三 西班牙人說:「您是這樣坦率和寬容,請允許我斗膽向您提出一個問題求您解答。我走遍了全世界,歐洲所有朝廷我都有幸晉謁,各國的上流社會我都有幸涉足,但是,沒有任何地方象置身於你們這可詛咒的貴族圈裡那樣,令我感到渾身的不自在和彆扭。每當走進B公爵夫人的廳堂,我總是看到一批批非禮勿動、非禮勿言的木乃伊,不由得令我涼透脊背,這批木乃伊中間,沒有一個道德權威,沒有一個人的名字能使我仰慕光榮。可是,有個東西總使我感到有點害怕,那是什麼呢?」 「那個東西,叫做與人為惡。」俄國人回答,「那是我們的劣根性。在人民中間,它表現為嘲弄,在上層階級中間,它表現為淡漠和冷酷。此外,我們的女士們所受的教育是非常淺薄的,任何歐洲的東西都跟她們的思想毫不相干。關於男人們也沒有什麼可說。對於他們,政治和文學根本就不存在。機智早已不時興,成了輕浮的象徵。他們有什麼好談論的呢?談自己嗎?不!他們到底是受過教育的。於是,只好話話家常,閒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那只有他們特選的小圈圈裡的人才聽得懂。而不屬這圈圈中的人,都被他們當成異類,不管外國人和本國人都一樣。」 「請原諒我冒昧地再提出幾個問題。」西班牙人說,「今後我未必能夠找到別人作滿意的回答了,所以我趕忙利用這個機會請您作答。剛才您提到了你們的貴族。俄國貴族是什麼?我研究過你們的法律,我發現,在你們俄國沒有建立在長子繼承權基礎之上的世襲貴族。看來,在你們貴族成員之間存在著公民權的平等,對於該項平等權沒有什麼限制。那麼,你們的所謂貴族是以什麼東西為根基的呢?難道僅僅因為血統古老嗎?」 俄國人笑笑回答:「您錯了。古老的俄國貴族,由於您剛才提的原因,已經湮沒無聞了,組成了第三等階層的一個世系。我國血統高貴的賤民(鄙人也算是其中的一個),認定自己的始祖是留裡克和蒙諾馬赫①。我現身說法舉個例子給你聽聽。」說到這兒,俄國人流露出自鳴得意的鄙薄的神色,「我這一族的貴族根子在遠古時代就消失了,在我國歷史的所有書頁上面都可以找到我祖先的名字。不過,如果我打算自稱為貴族,那麼,大概我會使人發笑。甚至把自己的祖父輩稱為真正的貴族已經很困難了。他們的古老姓氏在彼得大帝和伊利莎白女皇以前就存在了。勤務兵、賣唱娃、烏克蘭佬,這就是他們的始祖。我不偏袒誰。爵位永遠是爵位,國家利益要求抬高它。看到當勤務兵、當餡餅師傅、當賣唱娃、當教堂執事的不爭氣的後代中間,居然有人以 第一名基督教男爵 Monmoreneg 大公以及克列爾蒙—頓涅爾的子孫而自矜高貴,這就非常可笑了。可笑之處也僅僅在這一點。我們可真了不起啊!真正時來運轉或功成在望的時候卻反而趴在地上……我們這兒沒有對遠古的迷戀,沒有對往昔的感恩,沒有對高尚品德的崇敬。卡拉姆辛前不久敘述了我國的歷史。但我們未必聽進去了。我們不為祖先的光榮而驕傲,反而以某個叔叔的官銜為榮,者或,因為表妹開了跳舞會而覺得臉上非常之有光彩,您會發現,對祖先的不敬正是野蠻和缺德的 第一個徵兆……」 ①留裡克(?—879),俄國留裡克王朝的建立者。弗拉基米爾·蒙諾馬赫(1058—1125),基輔大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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