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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之夜


  第一章

  「他是什麼人?」

  「呵!一個大才子。他會從自己的喉嚨裡製造出他想要的一切東西。」

  「太太!那麼,就讓他先造出一條褲子給自己穿穿

  吧!」①

  (引自1771年法國出版的《雙關語總匯》)

  ①原文為法文。

  恰爾斯基是彼得堡老住戶中間的一個。他不到三十歲,還沒有結婚,公務也不繁重。他的叔父在其美好的年華曾經當過一屆副省長,於今已經去世了,給他留下了一份不小的產業。他的生活本當稱心如意。可是,很不幸,他卻偏偏要來寫詩並且拿去出版。報刊上稱他為詩人,而僕人中間卻叫他文人。

  詩歌製造者們手中的特權可謂大矣!比方說,他們有用第四格代替第二格以及諸如此類所謂詩壇的自由。但除此之外,俄國的詩人們還有什麼別的特權,我們可就不得而知了。雖有如此之多的特權,但他們這號人物的處境可還是不大妙,傷透腦筋的事總不免時時發生。最令人痛苦的、萬難忍受的事,莫過於給你奉送「詩人」這個頭銜,一旦打上這個烙印,那就一輩子也休想洗刷掉。公眾把他當成私有財產,一致認為,此人生下地來,就是為了讓他們利益均沾和消愁破悶。假如此人從鄉下回來了,那麼

  第一個碰面的人必定問他:您給我們帶回來什麼新鮮玩意兒沒有呀?假如他為自己那行將破產的家業、為自己親近的人的疾病而焦慮,那麼,好,隨之而來的將是一縷可鄙的微笑伴隨著一聲可鄙的驚歎:看!您果真在構思什麼東西哩!他在戀愛嗎?——據說他的美人兒從英國鋪子裡買回了紀念冊正等他題贈哀豔的情詩哩!假如他去拜會某個跟他幾乎素不相識的人商談一件要事,那麼,那人准把小兒子叫出來逼他朗誦這個詩人的作品,而小傢伙便用殘缺不全的詩句來款待他。這些便是詩人手藝的無上榮光!多麼倒黴!恰爾斯基認為,那些祝賀、詢問、紀念冊以及念詩的小孩等等,一概使他討厭透頂,以致時時刻刻抑制自己,以免突然發火。

  為了擺脫掉那不堪忍受的詩人的稱號,恰爾斯基絞盡了腦汁。他避免跟自己的同行文學家們交際,寧可跟流俗之人,甚至靈魂極端空虛的俗物往來。他的談吐故意庸俗不堪,也從不涉及文學。他的穿著,一貫講究,好似一個莫斯科的小青年有生以來初到彼得堡,戰戰兢兢地、迷信地迎合最新的時髦。他的書房,收拾得好象貴婦人的臥室,沒有一件擺設令人想到他竟是一位作家。桌子上面和桌子下面都沒有亂扔的書本。沙發上沒有墨水的痕跡。亂七八糟的陳設,本來足以證明詩神的在位和笤帚跟刷子的罷工,而他的書房卻不是那個模樣。如果社交界有某個朋友正碰上他手裡捏了一管筆,那他定會無地自容。一個靈智兩方面都有天賦的人竟然如此拘于小節,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他時而熱心賽馬,時而又瘋狂賭博,時而又精研吃喝,不過,他決不能夠將山地馬跟阿拉伯馬加以區別,總是忘記那個花色當王牌,並且私下認為炸土豆要比法國食譜上的各項時新佳餚更為可口。他的生活,懶懶散散。跳舞會他一概到場,外交宴會和一切招待會都少不了他,好似他就是列琴諾夫大酒家特製的一杯冰琪淩一樣。

  不過,他終究是一位詩人,詩思如潮,不可遏止。每當靈感那個勞什子在他身上作怪的時候,恰爾斯基便把自己關進書房,寫呀!寫呀!從清晨一直寫到深夜。他曾經向知心朋友吐露,唯有那個時候他才領悟什麼叫真正的幸福。剩下的時間,他無所事事,很拘謹,不露心跡,時時恭聽那個悅耳的問題:您沒有寫出什麼新的作品嗎?

  有一天早上,恰爾斯基正好處於靈智高揚的狀態。那時,幻想清晰如畫,為了體現那些幻象,生動的、意想不到的驚人妙語隨隨便便就找到了。那時,詩句在筆尖下歡暢地流動,鏗然有聲的詩韻迎著井然有序的神思飛奔過來,恰爾斯基心蕩神搖,陶然忘機了……社交界、它的蜚短流長、它的別出心裁的古怪行徑他都一股腦兒拋到九霄雲外——他正在做詩哩!

  突然,他書房的門輕輕一響。隨即出現一張陌生的面孔。

  恰爾斯基一驚,眉頭一皺。

  「誰呀?」他頹喪地問,心裡大罵僕人,因為他們老不在前廳伺候。

  那個陌生人走進房來。

  那人是個高個子,瘦瘦的,三十歲左右。黝黑的面龐極富表情,蒼白的額頭很高,垂下蓬亂的一綹一綹烏黑的鬈髮,烏黑的眼珠閃爍有神,鷹勾鼻子,凹陷的雙頰兩邊長滿濃密的鬍鬚。這一切,說明他是一個外國人。他穿一身黑色燕尾服,吊邊業已磨白,穿一條夏天的褲子,雖然時令已是深秋。破皺的黑領帶下面,發黃的坎肩上別一枚假鑽石,閃閃發光。禮帽凸凹不平,顯見得經過雨淋日曬。假如在深林裡碰到這號人,你准會拿他當成土匪,假如在上層社會碰到他,你准會把他當成政治陰謀家,假如在前廳碰到他,你准會把他看成賣假藥和砒霜的江湖騙子。

  「有何吩咐?」恰爾斯基用法語問道。

  「先生!」外國人回答,連連幾個鞠躬,「原諒我……如果……①」

  ①原文為意大利文。

  恰爾斯基沒有請他坐下,自己倒站起身來。以下的談話用的是意大利語。

  「鄙人是拿波裡的一個藝術家。」陌生人說,「境遇迫使我遠離祖國,我寄希望于我的才華,來到俄國。」

  恰爾斯基想,這個拿波裡人大概是要開幾次大提琴演奏會,挨家挨戶兜售門票來了。他已經準備打發他二十五個盧布,但求趕快脫身。接著,那陌生人又說:

  「我希望,閣下!你會向自己的同行兄弟伸出救援之手,請把我帶到你自己也能涉足的客廳裡去吧!」

  沒有比這更別致的侮辱了,恰爾斯基簡直不能忍受。那人膽敢叫他做同行,他鄙夷地瞥了那人一眼。

  「請問:你是什麼人?又把我當成了什麼人呢?」他問道,使勁抑制自己不要發火。

  拿波裡人覺察到了這一點。

  「先生!」他怯生生地回答,「我想……我以為……大人!饒恕我吧!……①」。

  「您到底要幹什麼呢?」恰爾斯基乾巴巴地說。

  「我多次聽到,閣下是個驚人的天才。我深信,本地的大人物將一位如此高超的詩人置於自己全力保護之下,那是他們榮譽之所系。因此,我不揣冒昧,前來見您。」

  「你錯了,先生!」恰爾斯基打斷他的話說,「我們這兒沒有詩人這個稱號。我們的詩人們也不必乞求老爺們的保護,他們自己就是自己的老爺。如果我們的文藝保護人(讓他們見鬼去吧!)連這一點也不知道,那麼,結果對他們將更為不妙。我們這兒沒有叫化子般的神父,可供音樂家把他從街上領回家以便創作小歌劇。②我們這兒,詩人不必挨門串戶去討錢。此外,似乎有人開玩笑告訴你,說我是個偉大的詩人。不錯,我是寫過一些蹩腳的紀念冊題辭。但是,謝天謝地,我跟詩人老爺們之間沒有任何共通之處,今後也不想高攀。」

  ①原文為意大利文。

  ②原文為意大利文。

  意大利人窘得慌了手腳。他環顧四周。畫幅、雲石胸像、青銅塑像、貴重的古玩陳列在哥特式的櫃子裡,使他驚歎不已。他終於明白過來,在那個頭戴蒙茸錦緞小帽、身穿鑲著土耳其大翻領的金黃色中國長袍的花花公子①跟他這個系皺領帶、穿破衣裳的游方戲子之間是不可能有任何共同之處的。他吞吞吐吐說出幾句不連貫的話語,以示謝罪,一個鞠躬,然後往外走。他那副可憐相感動了恰爾斯基。恰爾斯基的性格雖有許多毛病,但他心地倒是善良和高尚的。他為自己乖戾過敏的自尊心感到羞愧。

  「坐一坐!」他向那個外國人說。「請等一下……我有責任謝絕那個我不配的頭銜,並且明白告訴你,我不是詩人。好!現在再來談談你的事情吧!我準備為你效勞,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你是音樂家嗎?」

  「不是,大人!②」意大利人回答,「我是個不幸的即興詩人。」

  ①原文為英文。

  ②原文為意大利文。

  「即興詩人!」恰爾斯基驚叫起來,旋即感到這種態度未免太殘忍了,「為什麼你早不說你是一位即興詩人呢?」恰爾斯基緊握他的手,心下真誠地懺悔。

  友好的態度鼓舞了意大利人。他把他的打算坦然說了出來,漸漸談得興致勃勃。他的衣著打扮並非花招:他正缺錢,指望在俄國有所進益,多少改善一下他家庭的處境。恰爾斯基用心聽完了他的話。

  「我相信,」他向可憐的藝術家說,「你將取得成就:這兒的人還從來沒有見過即興詩人哩!好奇心會鼓動起來的。不錯,我們這兒不使用意大利語,你的話會聽不懂。但這沒有關係,因為你正時髦。」

  「不過,如果你們這兒沒有人聽得懂意大利話,」即興詩人想了想說,「又有誰來聽我的呢?」

  「他們會來的,你不必擔心。有人單純為了好奇;另一些人,為了好歹總得打發一個晚上;再有一些人,只不過為了顯示他懂得意大利語罷了。我再說一遍,只要你正時髦,一切都不在話下。而你一定會被當成時髦人物的。好!一言為定。」

  恰爾斯基親切地跟即興詩人道別,收下了他的地址,當晚就出門去為他張羅。第二章

  我是皇帝,我是奴隸,我是蛆蟲,我是上帝。

  傑爾查文①

  第二天恰爾斯基在旅店陰暗肮髒的過道裡尋找三十五號房間。他在一間房門口停下來,敲敲門。昨日那個意大利人打開房門。

  「勝利啦!」恰爾斯基對他說,「你的事辦妥了。××公爵夫人答應借給你客廳。昨天晚會上我招攬了半個彼得堡。你就去印門票和海報吧!我保證,旗開得勝。不然,起碼也得撈它一大把錢。」

  「這才是關鍵!」意大利人叫了起來,高興得手舞足蹈,活脫出南方民族的脾氣,「我早知道你會助我一臂之力。真見鬼!②你是詩人,跟我一樣。誰人不說,詩人都是寵兒呢?請等一等……你願意聽聽我的即興朗誦嗎?」

  ①引自傑爾查文的詩《上帝》。

  ②原文為意大利文。

  「即興朗誦?!……難道沒有聽眾,沒有伴奏,沒有掌聲你也能夠對付嗎?」

  「廢話,廢話!我還能夠找到更好的聽眾嗎?你是詩人,你比他們更理解我,而你的不吭聲的讚賞比那一陣陣暴風雨般的掌聲更為可貴……請隨便坐下,給我出個題目。」

  這間狹小的陋室裡只有兩把椅子。一把已經破損,另一把上面堆滿了紙張和內衣。恰爾斯基只得坐在一口箱子上面。即興詩人從桌上拿過吉他,站在恰爾斯基面前,用瘦長的指頭依次撥弄琴弦,等待出題目。

  「聽著!」恰爾斯基說,「給你出個題目:《詩人給自己詩歌選擇對象,公眾無權指揮他的靈感》」。

  意大利人的眼睛閃耀著,他彈出幾個和音,神氣地揚起頭。然後,熱情奔放的詩句從他嘴裡和諧地傾瀉出來,表現了瞬息即變的感情……那些詩句恰爾斯基也還記得,我們的一個朋友從他那兒信手照字面抄錄如下:

  詩人信步走,睜大眼睛,

  但他沒有看到一個人;

  陡然,一個過路的漢子

  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告訴我,為什麼你漫無目的地潛行?

  你剛剛攀登上高山的峰頂,

  可又猛回頭朝下望,

  你又打算向下滑行。

  對這個整整齊齊的世界,

  你看得朦朦朧朧;

  火樣的熱情將你困頓,

  渺小的事物時時把你吸引,使你激動。

  天才,真正的詩人可不是這樣!

  天才理應飛向天國,

  真正的詩人有責任喚醒世人,

  慎擇那最崇高的靈境。」

  詩人回答:長風為什麼在峽谷狂嘯,

  塵埃滾滾,葉舞回風?

  為什麼波平如鏡的海面上的艨艟,

  卻又偏偏渴望長風來鼓動?

  為什麼一匹鷹隼,兇狠,沉重,

  從高山上向下俯衝,飛過寶塔,

  棲身在乾枯的樹墩?請去問!

  為什麼苔絲德夢娜偏偏愛上個黑鬼,

  好比月芽兒愛上夜色朦朧?

  就這樣!對長風、鷹隼

  少女的心,沒有禁令!

  詩人也一樣,好比那風之神,

  他想要什麼,便帶走什麼;

  又好比那鷹隼,任意翱翔,

  決不向誰請示批准;

  也好比苔絲德夢娜,

  為了給自己心靈找個偶像,

  偏偏把一個黑鬼來選中。

  意大利人唱罷不語……恰爾斯基愕然沉默,深深被感動。

  「怎麼樣?」即興詩人問。

  恰爾斯基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勁緊緊地握著。

  「怎麼樣?」即興詩人又問,「到底如何?」

  「了不起!」詩人回答,「說也真怪!別人的思想一碰到你的耳朵就立地化成你的神思,好象你早就孕育著它,愛撫著它,發展著它似的。這麼說,你竟然不費吹灰之力,沒有冷淡彷徨,沒有騷動不安,那是靈感降臨之前必然要出現的過程呵!了不起!真了不起!」

  即興詩人回答道:

  「任何天才都是不可解釋的。一位雕刻家從一塊卡拉拉雲石中看出隱藏于其中的邱比德並把他帶到世上來,用的是什麼方法呢?難道就是靠一口雕刀、一把錘子鑿掉他的外殼嗎?為什麼詩人的思想從他頭腦裡一下子亮相,就生出四個韻腳並且以同式音步走將出來呢?除了即興詩人自己,沒有任何人能夠瞭解諸般印象為什麼交替得這樣快,為什麼個人心頭的靈感跟別人從外部的命題之間竟有如此緊密的聯繫。這一點,我自己試圖解釋,可終究是枉然。好了!……回過頭,得談談我初次的演出了。你意下如何?票價定得多高才合適呢?切莫使聽眾覺得太貴,又不要讓我個人吃虧才好。據說,卡塔拉尼夫人演出,票價二十五個盧布,對嗎?那可是個好價錢呀!……」

  恰爾斯基從詩壇的高處一下子跌落到帳房先生的板凳上,不大愉快。不過,他也深知衣食維艱,因而不惜屈身幫襯這位意大利人作錙銖必較的精打細算。這時,意大利人卻表現出一口吞的貪婪勁頭和對錢財天真無邪的愛戀。這使得恰爾斯基倒了胃口,於是趕忙止住他,庶幾使那由即興詩激起的興奮情緒不致喪失殆盡。心無二用的意大利人沒有注意到這一層,領著他穿過走廊,下了樓梯,對他深深幾個鞠躬,保證對他感激不盡。第三章

  票價十盧布,七時開演。

  演出海報

  ××公爵夫人的廳堂借給了即興詩人作演出之用。檯子已經搭好。椅子擺了十二排。演出的那天,晚七點正,廳堂裡掌上燈。廳堂大門口一張小桌子旁邊坐下一位長鼻子老婦人,頭戴飾有折損的羽毛的灰色帽子,十個手指頭戴滿指環。她收票,也出售門票。臺階上站著幾名賓兵。聽眾開始陸續來到了。恰爾斯基是最先到場的一個。為了演出成功,他參與做了許多事情,此刻想見到那位即興詩人,以便問他,是否一切都滿意。在一間耳房裡他找到了意大利人,那人正焦急地看他的表。意大利人一身登臺的打扮,從頭到腳一身黑。襯衫的花邊領子敞開來,露出的脖子白得異樣,跟那又濃又黑的鬍鬚形成鮮明的對照。蓬鬆的鬈髮紛披下來,遮住額頭和眉毛。這一切,恰爾斯基覺得大煞風景。眼看一位詩人打扮成草棚戲子,可委實不大順眼。他簡短交談幾句就回到客廳裡。那兒人越來越多了。

  座位很快被漂亮的女士們坐滿了。男人們挨肩擦背站在台邊、牆根和後排椅子的後頭,擠緊著形成一個框子的形狀。樂師們擱置好樂譜架於,占住戲臺兩側。檯子中央擺下一張桌子。桌子上面放個大瓷花瓶。聽眾很多。大家不耐煩地等著開演。終於,七點半鐘一到,樂師們便忙碌起來,拿出提琴弓子,奏出歌劇《唐克列德》①的序曲。大家坐下,靜了下來。等到序曲最後幾個音奏響……即興詩人登臺了。四方八面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掌聲。他深深地行了幾個鞠躬禮,走到台口。

  ①意大利作曲家羅西尼(1792—1868)的歌劇。

  恰爾斯基擔心,最初一刻會產生什麼樣的印象?那人一身打扮,他本覺得非常難看,這時他發覺,對公眾倒並沒有產生同樣的效果。即興詩人站在台口,在眾多的燭光、燈光的照耀下,他臉色顯得慘白。恰爾斯基又覺得,此人身上確實沒有什麼可笑之處。掌聲靜下來,談話停止。意大利人用蹩腳的法語開口說話,請求在座的各位出幾個題目,請將題目寫在特製的紙條上面。這是個出人意外的請求。大家默然面面相覷,誰也不站出來回答一句。意大利人等了一會兒,用膽怯和恭順的嗓門再次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請求。恰爾斯基站在台跟前,心神不安,他預感到,他必須插手打個圓場,只得由他動手來寫題目了。果然,已有幾位女士臉朝他盯著,並且叫喚他,先是輕輕地叫,接著,叫聲越來越大。一聽到他的名字,即興詩人便用眼睛搜索,在自己的腳下找到了他,隨即給他遞上一枝鉛筆,一張紙條,友善地對他微笑著。在這齣喜劇中間扮演一個角色,對恰爾斯基來說,實在不是滋味,但也無可如何了。他從意大利人手裡接過鉛筆和紙條,寫下了幾個字。意大利人從桌子上拿下花瓶,從臺上走下來,把花瓶捧到恰爾斯基面前。恰爾斯基把題目丟進瓶子裡。他做出的榜樣起了作用。兩個文藝編輯自以為有責任各自寫下一個題目。拿波裡公使館秘書,還有另一個前不久旅行歸來、開口不離佛羅倫薩的年輕人,也都給瓶子裡放進折疊的紙條。最後,一個長得不漂亮的姑娘,在他母親慫恿下,眼眶裡噙一滴淚水,用意大利文寫了幾行字,交給了即興詩人,她的臉紅到了耳根,女士們默然望著她,嘴角浮現出難以覺察的冷笑。即興詩人又回到臺上,把花瓶擱在桌上,一張接一張從瓶子裡拈出紙條,出聲念出每個題目:

  欽契家族。

  龐培城的末日。

  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們。

  牢房裡看到的春天。

  塔索的勝利。①

  ①欽契家族——意大利望族。1798年該族一個成員弗朗切斯科·欽契被謀殺。苦刑逼供,他的兒子和女兒以及他們的後母均供認自己便是殺人犯。後進一步證實,弗朗切斯科為人極其淫亂和殘暴,妻子兒女殺他系出於不得已。但教皇克利門特八世仍下令將他們處死。此事件後被編寫成悲劇上演。龐培為古羅馬城市,公元79年維蘇威火山爆發,該城毀滅。克列阿佩特拉為公元前一世紀埃及女皇,曾為凱撒姘婦,後又誘惑安東尼,最終自殺。她的身世成了歐洲文藝常用題材。塔索(1544—1595)為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詩人。

  畢恭畢敬的意大利人問道:「恭請尊敬的諸位吩咐:由鄙人自己從這幾個題目中間任選一題呢,還是用抽籤的辦法來決定?」

  「抽籤!」人群中一個人說。

  「抽籤!抽籤!」聽眾重複地叫。

  即興詩人再度從臺上走下來,手裡捧著瓷瓶問道:「請抽籤,哪位請便?」他懇求的目光掃過前幾排座位。坐著的光彩照人的女士們中間沒有一個人動彈。即興詩人不習慣于這種北方人的冷漠,顯得很難過……突然,他看到那邊廂舉起了一隻戴白手套的纖手。他靈活地轉過身,走到第二排靠邊的一位年輕的大美人面前。她站起身,毫不慌張,大大方方將一隻文氣的小手伸進瓶子裡,拈出一張折疊的紙條。

  「請打開來念一念。」即興詩人對她說。美人展開紙條,出聲念道:

  「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們。」

  這幾個字念得很輕,但廳堂內很靜,每個人都聽得見。即興詩人向這位美豔絕倫的女士深深一鞠躬,表示非常感激的樣子,然後回到臺上。

  「女士們先生們!」他面向觀眾說,「抽籤業已決定了我即興詩的題目:《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們》。我懇請這位出題目的大人解釋一下他的原意:這兒指的是什麼樣的情夫,因為偉大的女皇有許多情夫。①」

  ①原為意大利文。

  聽了這句話,許多男人大笑。即興詩人有點慌張了。「我想知道,」他繼續說,「這位出題目的大人是想暗示哪個歷史事件?……如果他不吝賜教,我將非常感激。」

  誰也不出面回答。幾位女士的眼睛轉到那個受母親指使寫了題目的不漂亮的女郎身上。可憐的姑娘覺察到了這種不懷好意的態度,因而心慌意亂,淚珠兒早已掛在睫毛上了……這個場面,恰爾斯基難以忍受,他立刻轉向即興詩人,用意大利語說道:

  「這道題是我出的。我指的是阿夫列裡·維克多①。他寫過,似乎克列阿佩特拉曾經規定,她愛情的價值就是別人的死亡,並且,似乎也真的出現了不怕履行這個條件的她的美色的傾慕者,後來也沒有防止……不過,我看這個題目很難做……是不是請你另外挑一個呢?」

  ①阿夫列裡·維克多為四世紀時羅馬歷史學家。

  然而,即興詩人業已感到神明附體……他示意樂師們奏樂……他的臉色可怕地發白,渾身戰慄0象打擺子一樣,一雙眼睛燃燒著奇異的火光。他抬手將垂下額頭的黑髮攏上去,掏出手絹擦一擦冒出汗珠的高高的額頭……然後向前跨了一步,雙手在胸前抱成十字……音樂停止,即興詩人的朗誦開場。

  皇宮裡燈火輝煌,

  歌手們在合唱,

  長笛、豎琴音樂悠揚。

  女皇抬限一望,朱唇半啟,

  豪華的酒宴便滿座生光。

  臣僕們的心都朝向至尊的御座。

  突然,女皇手托金色的酒漿,

  沉思默想,垂下美豔的頭,儀態萬方……

  豪華的酒宴好似昏睡過去一樣,

  大家默然。歌手們停止歌唱。

  女皇又抬起頭來,神清氣爽,

  接著,她開口說道:

  獲得我的愛情,

  對你們難道不是快活無量?

  好!這個幸福你們可以買去……

  聽我說;你們跟寡人之間

  我可以恢復平等的關係。

  有誰願意來到這個愛情的市場?

  我要拍賣我的愛情,

  說吧!在你們中間,

  有誰膽敢拿出生命作價錢買我一晚?

  聖旨下——臣僕們全都一陣恐慌,

  同時又欲火中燒,心兒戰慄……

  她傾聽著羞怯的嚅嚅絮語,

  冷冰冰的臉上顯現出包天的色膽,

  鄙睨一切的目光掃過

  四周圍對她無限崇拜的兒郎……

  突然人群中站出來一個人,

  隨後又走出兩個。

  他們的舉動真夠勇敢,眼睛雪亮。

  女皇朝著他們站起身;

  交易業已談妥:他們一共買去三個夜晚,

  合歡床招喚著死亡。

  此刻三個人站立不動,

  祭司們為他們祝福,祈禱上蒼,

  從一口宿命的罎子裡,

  三人抽籤決定順序輪番,

  第一名是福來偉,英勇的武將,

  在羅馬軍中服役多年,

  頭髮業已花白,他不堪忍受,

  老婆瞧不起他偉男子正正堂堂;

  他甘願委身於這銷魂蕩魄的勾引,

  好比戰場上接受

  那浴血的挑戰一樣。

  第二人名叫克裡頓,年輕的學者,

  他在伊壁鳩魯①的叢林中成長,

  ①伊壁鳩魯(約公元前341—270)古希臘唯物主義哲學家。

  是赫利達①、阿芙羅狄黛②、阿木爾③

  的崇拜者和歌手。

  ①赫利達——希臘神話中的三個美神。

  ②阿芙羅狄黛——希臘神話中的美神兼愛神,即維納斯。

  ③阿木爾——希臘神話中的小愛神。

  第三人,他的美名沒有萬代傳揚,

  一個小青年,看他一眼,想他一想,

  都會覺得可愛非凡,

  像是春天的一朵花兒正含苞待放;

  他初生的鬍鬚,濛濛茸茸,

  投下一層陰影,遮掩他柔嫩的面龐;

  一雙眼睛放射出狂喜的光芒;

  毫無經驗的、兇猛的愛情

  在他年青的心中激蕩……

  而高傲的女皇憂鬱的目光

  正好停留在他身上。

  女皇開口說:

  我發誓……賜與歡樂的聖母啊!

  我為你服務,真是空前忠實,

  我將象個平凡的商女,

  爬上銷魂蕩魄的合歡床。

  請聽我祈禱,神通廣大的阿芙羅狄黛啊!

  還有你們,長眠地下的列帝列王,

  還有冥府的諸殿閻王,

  我發誓,春宵苦短,

  我要施與我的三個貪歡的兒郎

  一陣又一陣神秘的親吻,使他們疲憊,

  拖他們沉下去,沉下去,在那奇幻的溫柔鄉,

  但是,只消等到準時的朝霞之神

  的紫袍顯現在東方,

  我起誓,屠刀舉起,

  三個幸運兒的頭顱,

  必將砰的一聲滾落到地上。

  普希金原注:下面一段詩,可以作為延續:

  白天就這樣過去了,

  金色的月亮升上東山。

  亞歷山大城的金殿,

  甜蜜的陰影遮蓋了宮牆。

  噴泉飛濺,華燈初上,

  輕煙嫋嫋,是撲鼻的異香。

  沁人心脾的涼爽,

  獻給地上的君王。

  珠光寶氣,古董珍玩,

  一派豪華,一片肅靜,

  夜色沉沉,一掛絳紅的華帳,

  下面閃耀著一張黃金的合歡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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