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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姑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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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辛卡!隨你怎麼打扮都好看。 波格丹諾維奇① ①波格丹諾維奇(1743—1830),俄國詩人,這裡的詩句引自他的長詩《杜辛卡》第二部。 伊凡·彼得洛維奇·別列斯托夫的田莊坐落在我國一個邊遠的省份裡。年輕時他在近衛軍裡服役,1797年初退伍後回到鄉下,從此便不曾離開那兒。他跟一個窮貴族小姐結了婚,當他正在遠離莊院的獵場上的時候,她難產死了。經營田產的事務很快就使他得到了寬慰。他自己設計建造了一棟房子,辦了個織呢廠,收入增加兩倍,他便自認是這一帶聰明透頂的人了,對這一點,四鄰地主也不便有所非議,因為他們時常攜帶全家大小和一群狗到他家作客。平素他穿件棉絨短上衣,過節就換一件家制呢的禮服。他自己動手記帳,什麼書也不讀,只除開一份《樞密院公報》。一般說來,大家都喜歡他,雖然認為他為人高傲。只有一個近鄰跟他合不來,此人名叫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穆羅姆斯基,是個地道的俄國老爺。他在莫斯科揮霍掉大部分家產,這時妻子去世了,他便回到自己最後一座田莊上來。在這兒他不改其放蕩闊老爺的惡習,只不過換了新花樣罷了。他培植了一個英國式的花園,差不多花掉他餘下的家當。他的馬夫一律英國騎手打扮。他為女兒聘了個英國小姐作家庭教師。他田裡的農活照抄英國耕作法: 照搬外國的辦法,不長俄國的莊稼①。雖然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的支出大大減少,但收入並未增加,即使在鄉下他也想得出借貸新債的辦法。大家都認為他並不蠢,因為他是省內頭一個想出把產業抵押給監護院②的人。這個辦法當時在一般人看來,是很複雜並且要承擔風險的。 ①引自詩人沙霍夫斯基的《諷刺詩》。 ②監護院為沙皇俄國管理和照顧孤兒、寡婦和私生子的機關。 批評他的人中間,別列斯托夫算是最厲害的一個。厭惡新秩序是別列斯托夫的性格中的一個突出特點。一談起他鄰居這個英國迷他就難以心平氣和,不斷找機會指責和挑剔。要是他帶客人參觀他的田產,客人稱讚經營得當,他便回答說:「是啊,先生!」他帶著狡猾的冷笑說,「我這兒跟我的鄰居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那兒可完全不同。照搬英國人的辦法不傾家蕩產才怪!可我們用俄國老辦法,好歹填飽了肚子。」這番話和類似的戲言,由於鄰居們的熱心,再添油加醋,繪聲繪影,傳到了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的耳朵裡。那位英國迷就象我國記者那樣,受不了這種批評。他發火了,把這位吹毛求疵的批評家叫做狗熊和土包子。 當別列斯托夫的兒子回到鄉下父親身邊的時候,兩家地主的關係就是如此。他兒子在某大學求學,打算從軍,但父親不同意。年輕人覺得自己對文職完全不相宜。父子互不相讓,年輕的亞曆克賽便暫且過過鄉間大少爺的日子,蓄了唇須以備不時之需①。 ①當時的軍官必蓄唇須。 亞曆克賽本是個好樣的。倘若他勻稱的身材從來沒有緊繃過一身軍服,倘若他不是在駿馬上出足風頭,反而趴在辦公桌上抄抄寫寫,那就太可惜了!目睹他狩獵時一馬當先,不擇道路橫衝直撞,鄰居們便異口同聲地說,這小子永遠不能造就成一個能幹的股長。小姐們頻頻睃他,有的還百看不厭。不過,亞曆克賽很少關心她們。她們便認為他如此不通靈性大概是因為他在談戀愛。果然,從他一封信裡抄下的地址便在大家中間傳開了:「莫斯科,阿列克謝耶夫修道院對面,銅匠薩維裡耶夫家,阿庫琳娜·阿列克謝耶夫娜·庫洛奇金娜收,懇請您務必將此信交A·H·P·」 沒有在農村呆過的我的讀者不可能設想,縣裡的小姐們是多麼的美啊!他們在清新的空氣裡,在自家花園的蘋果樹蔭下成長,她們從小小的書本裡吸取世界和人生的知識。孤寂、自由、讀書這三者很早就發展了她們心頭的感情和咱們懶洋洋的美人兒所不理解的愛欲。一聲鈴鐺,對於外省小姐,就等於一次冒險,坐車進城一次竟好比開創了人生一個時代,客人來訪則留下了長久的、有時竟是終生難忘的回憶。當然,誰也可以嘲笑她們的怪癖。但是,皮相的觀察者的譏笑是不能抹殺她們根本的優點的,其中主要的是:性情獨特,自成一格①。沒有這一點,照讓—波裡②的說法,人類的偉大便不復存在了。兩個京城的婦女們可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但上流社會的積習很快就會磨平她們的性格,把她們的靈魂鑄造成一個模式,就好象監製出一批批金鈿銀釵一樣。說這個話,並非想指責和非難她們,不過,「我們的觀察繼續有效」,③誠如古代詮注家所說。 ①原文為法文:個性。 ②讓—皮裡(1763—1825),德國作家。 ③原文為拉丁文。 亞曆克賽在咱們小姐們的圈子裡會引起什麼反響,那是不難猜想的。他是 第一個在她們面前表現為潦倒失意和看破紅塵的人, 第一個向她們抱怨生之歡樂已逝、青春花朵已殘的人,此外,他還戴了一枚烏黑的骷髏頭戒指。這一切在外省顯得過分新鮮,真是不同凡響。眾家小姐怎能不將他想入非非呢? 不過,對他最感興趣的卻是我們那位英國迷的女兒莉莎,(或者,按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的叫法:蓓西)。兩家父親互不往來,她還沒見過亞曆克賽哩!而此時所有鄰居的女孩子談他卻談起了風。她芳齡十七,一雙黑黑的眼睛生氣勃勃,把她黝黑的小臉蛋裝點得格外動人。她是父親膝下的獨生女,因而嬌寵壞了。她的活潑任性和層出不窮的惡作劇可把父親逗樂了,但卻把家庭女教師密斯冉克遜搞得悲觀失望。這位小姐是個古板的四十歲的老姑娘,臉上撲粉畫眉,一年讀兩遍《帕米拉》①,薪俸四千盧布,抱怨在這野蠻的俄羅斯真堪悶死人也! ①英國作家裡查生(1689—1761)的小說。 使女納斯嘉服侍莉莎,她年紀要大一點,但輕舉妄動跟她小姐一個樣。莉莎非常喜歡她,把心頭一切秘密都告訴她,跟她合謀想出許多鬼花樣。一句話,納斯嘉在普裡魯琴諾村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其地位比德國悲劇中的任何貼心女僕要高得多。 「讓我今日就去做客。」一天納斯嘉給小姐穿衣服時說。 「好呀!到哪裡去做客?」 「去杜吉洛沃村,上別列斯托夫家。今日是他們家的廚師娘子的命名日,昨日她來請我去吃飯。」 「看!」莉莎說,「兩家老爺吵架,僕人卻彼此請客。」 「老爺們的事跟我們有啥關係?」納斯嘉頂嘴,「並且,我是您的使女,又不是您爸爸的。您又沒有跟別列斯托夫少爺吵過架。只要兩個老爺樂意,就讓他們去鬧吧!」 「納斯嘉!你就想辦法去看看亞曆克賽·別列斯托夫吧! 回來好好告訴我,他長得怎麼樣,為人如何。」 納斯嘉答應了,而莉莎一整天不耐煩地等她回來。傍晚納斯嘉回來了。「啊!莉莎維塔·格利高裡耶夫娜!」她走進房就說,「我見到了別列斯托夫少爺了,看了個夠。我們整天在一起。」 「怎麼回事?你講講!從頭講!」 「好吧!我們去了,有我,有阿克西尼婭·葉戈洛夫娜,有任尼拉,有杜尼卡……」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後來呢?」 「您聽我講嘛!我都講,從頭講。我們這就去了,到那裡正趕上開酒席。房子裡擠滿了人。有卡爾賓斯柯耶村的人,有劄哈列夫斯柯耶村的人,女管家帶了幾個女兒也到了,還有赫魯賓斯基一家人……」 「得了!別列斯托夫呢?」 「您別著急!我們這就入席了,女管家坐首席,我挨著她落座,她女兒可氣壞了,我才不管哩!」 「哎喲,納斯嘉!你盡嘮叨雞毛蒜皮的小事,真不夠味兒!」 「您可真沒耐性,小姐!等到我們從餐桌旁邊站起身來……我們足足吃了三個鐘頭,酒席可真豐盛呀!油煎餡餅,奶凍糕,青的、紅的、花花搭搭的……吃完我們起身就到花園裡去捉迷藏,這時少爺來了。」 「怎麼樣?說是他長得很好看,真的嗎?」 「非常好看,真可說是一個美男子哩!身量勻稱,個兒高大,臉蛋緋紅……」 「真的?可我還以為,他臉色蒼白哩!你覺得他怎麼樣? 愁眉不展,沉靜不大說話嗎?」 「您怎麼啦?我出娘胎還沒見過這樣不要命的角色!他居然想跟我們一起捉迷藏。」 「跟你們一道捉迷藏!決不會!」 「偏偏就會。您猜他還想出了什麼鬼點子?抓住誰,就接吻!」 「隨你去說!納斯嘉,你造謠!」 「隨您去說!反正我沒造謠。我使勁才掙脫了他。他就這樣跟我們胡鬧了一整天。」 「那麼,為什麼人家說他在戀愛,對誰也不瞧一眼呢?」 「那我可不曉得了,小姐!不過,他瞧我可瞧了個夠,對塔尼亞,對女管家的女兒,也一樣,還有對柯爾賓斯柯耶村的巴莎也一樣。真是說起來也罪過,他誰也不放過,真是個調皮鬼!」 「這倒蠻有意思!可你聽說他在家裡怎麼樣嗎?」 「他們說,少爺倒是個好樣的:心地好,又無憂無慮。就一點不好:太喜歡追女孩子了。不過,我看嘛,這也算不了什麼罪過,到時候他會老實的。」 「我也想見見他哩!」莉莎說,歎一口氣。 「那又有什麼為難的?杜吉洛沃村離咱們不遠,只有三俄裡。您就走到那邊去散散步,或者騎馬去也行,你定會碰到他的。他每天清晨帶槍去打獵。」 「不行,那可不好。他還以為我要追求他哩!並且,我們兩家父親吵了架,這一來,我無論如何不能跟他結識……哦,有了!納斯嘉!你猜怎麼著?我可以打扮成農家姑娘!」 「那敢情好!你可以穿一身厚厚的褂子,套一件長長的馬甲,放膽走到杜吉洛沃村去。我包管列別斯托夫不會饒了你。」 「我本地土話說得也挺好。哎喲!納斯嘉,我的好納斯嘉!這個主意真棒!」莉莎便躺下睡覺,心裡盤算馬上動手實現那快活的計謀。 第二天她就著手執行自己的計劃,打發人去市場買回粗麻布、藍棉布和銅鈕扣,納斯嘉做幫手,裁好一身長褂子、一件長馬甲,叫所有使女都來縫紉,到傍晚便一切準備停當。莉莎穿上新裝,站在穿衣大鏡前暗自思量,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象現在這麼可愛。她反復操練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走上前深深一鞠躬,然後頻頻搖頭,活象一隻泥塑的小貓,再用農民的土腔土調說幾句話,笑一笑,拿衣袖遮住臉蛋兒,這一番排演終於得到納斯嘉滿口稱頌。只有一件事使她為難:她試圖打赤腳走過院子,可是草根刺痛她嬌嫩的腳,而砂粒和碎石子更使她受不了。納斯嘉又來幫忙了,她量了小姐的腳的尺碼,跑到田野裡找了牧人特羅菲姆,要他按尺碼做一雙樹皮鞋。第二天,天沒亮莉莎就醒了。全家還在酣睡。納斯嘉在門口等牧人。起身的號角吹響了,村裡的牲口擠擠搡搡經過老爺的宅前。特羅菲姆走到納斯嘉跟前,交給她一雙小小的、花花綠綠的樹皮鞋,收下了她給的半個盧布的工錢。莉莎悄悄地把自己打扮成農家姑娘,又在納斯嘉耳邊小聲交代怎樣瞞過冉克遜小姐,然後走上後門臺階,穿過菜園到了野外。 朝霞在東方輝耀,一團團金色的雲朵似乎在恭候太陽,好似一群廷臣恭候皇帝臨朝。天朗氣清,早晨新鮮的空氣、露珠、微風和鳥兒的歌唱使莉莎的心頭充滿了嬰兒式的快樂。她生怕碰到熟人,她好象不是在走,而簡直是淩空飛翔。走近父親領地的邊界上那片小樹林的時候,莉莎放慢了腳步。她應當在這兒靜候亞曆克賽。她的心嘣嘣直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咱們少年調皮搗蛋時所經歷的提心吊膽的滋味卻正好構成其主要的魅力。莉莎走進了樹林的蔭處。一陣陣低沉的、枝葉沙沙的聲浪歡迎這位姑娘。快活蠢動的心情和緩下來。她漸漸沉溺于甜蜜蜜的幻想中去了。她想……但是,一個十七歲的小姐,于春日早上六點鐘,一個人呆在樹林裡,會想些什麼,可以精確地加以描述嗎?接著,她朝前走,心裡浮想聯翩,路旁兩排參天大樹濃陰匝地。突然,蹦出一條漂亮的獵狗,向她狂吠。莉莎嚇壞了,叫了起來。這時有人嚷一聲: 「別動!斯波迦!到這兒來……」①灌木叢後面走出來一個年輕的獵人。「別怕!親愛的!」他向莉莎說,「我的狗不咬人。」 ①原文為法文。 莉莎已經從驚慌中清醒過來,便立即見機行事。 「不!少爺!」她說,假裝又害怕又害臊,「我害怕!您瞧它那副凶相,又要撲過來了!」 亞曆克賽(讀者已經認出是他了)這時對年輕的農家姑娘用心上下打量一番。 「你真害怕,那我就送你走。」他對她說,「請允許我挨著你走,行嗎?」 「誰說不行?」莉莎回答,「隨你怎麼走,反正路是公共的。」 「你從哪兒來?」 「從普裡魯琴諾村來。我是鐵匹華西裡的女兒,來采蘑菇。」(莉莎提著一隻繩子吊的小籃子。)「少爺!你可是杜吉諾沃村的,是嗎?」 「一點也不錯。」亞曆克賽回答,「我是少爺的跟班。」 亞曆克賽想把他們的關係拉到平等的地位。可是,莉莎望著他笑了起來。 「你撒謊,」她說,「別把我當傻瓜。看得出來,你就是少爺。」 「你根據什麼這樣想?」 「根據一切方面。」 「怎見得?」 「連少爺跟僕人還分辨不出來嗎?穿得也不一樣,說話也不一樣,連叫狗也不用我們的語言。」 亞曆克賽越來越喜歡莉莎了。他跟好看的農家姑娘們廝混慣了,他想來擁抱她,但莉莎從他身旁一跳就躲閃開了,立刻做出莊重冷淡的模樣。這一來,雖然把亞曆克賽逗樂了,但卻止住了他進一步動手動腳的企圖。 「如果您想要咱們日後做朋友,」她鄭重其事地說,「那麼,請您放老實點。」 「是誰教你這麼伶牙俐齒的?」亞曆克賽哈哈大笑,「莫不是我的朋友、你小姐的侍女納斯琴嘉教你的嗎?文化卻原來是這麼傳播的!」 莉莎覺得,她已經超過了她應扮演的角色,便立即改過來。 「看你想到哪裡去了?」她說,「難道我從來沒有去過老爺的宅子嗎?你別吃驚:我什麼都見過,什麼都聽過。不過嘛!」她接著說:「盡跟你嘮叨,忘了采蘑菇了。好了!少爺,你走那邊,我走這邊,請你原諒……」 莉莎想走開去,亞曆克賽抓住她的手。 「你叫什麼名字,我的小心肝?」 「我叫阿庫琳娜,」莉莎回答,手指頭使勁從他手裡掙脫出來,「放我走,少爺!我該回家了。」 「哦?我的好朋友阿庫琳娜!我一定要去找你爸爸鐵匠華西裡,到你家去做客。」 「你怎麼啦?」莉莎慌忙擋駕,「別去!看在基督的分上,千萬別去!萬一家裡知道了我一個人在林子裡跟你少爺說過話,那我就會遭殃了!我父親鐵匠華西裡不把我打死才怪!」 「可我一定得跟你再見面。」 「好吧!我抽空再來采蘑菇。」 「什麼時候?」 「明天也行。」 「親愛的阿庫琳娜,我真想吻你一下,可我不敢。那麼明天,就在這個時候,是不是?」 「是,是。」 「你該不會騙我吧?」 「不會的。」 「那你發個誓。」 「好吧!我憑神聖的禮拜五發誓,我一定來。」 一對年輕人分手了。莉莎走出林子,穿過田野,溜進花園,慌慌張張跑進了牲口棚,納斯嘉正在那兒等她。在那裡,她換了衣裳,漫不經心地回答那性急的使女的問題,隨後便到客廳去了。客廳裡餐桌已經擺好,早餐已經開上來了。密斯冉克遜撲過了粉,腰束得象只高腳杯,正拿刀子把夾肉麵包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父親表揚女兒起得早散步好。 「沒有什麼比天亮就起床更有益於健康的事情了。」他說。 接著他便舉出幾個長壽的例子,那是從英國雜誌上讀來的。他說,凡是活了一百歲的人都不喝酒並且無論冬夏一天亮就起床。莉莎沒有聽他說。她思想開了小差,想起了今晨相會的一切情景,想起阿庫琳娜跟年輕獵人的整個談話過程,良心開始折磨她了。她徒然想說服自己:他們的談話並非有失體統,這次頑皮行為決不會帶來任何惡果,可是良心勝過理智,冒出來說話了。她答應明天再去,這件事尤其使她心裡不安。她本可以完全不信守自己莊嚴的誓言。不過,亞曆克賽如果等她不到,會到村子裡來找鐵匠華西裡的女兒——那個真正的阿庫琳娜,胖乎乎的麻子姑娘,那樣一來,就會識破她輕浮的詭計。想到這裡,莉莎害怕了,她只得下決心,明天早上再扮阿庫琳娜到林子裡去。 從亞曆克賽方面看,他真如獲至寶,整日價想著那新相識的姑娘,夜裡睡了,那個黑黑的美人兒的倩影也追隨在他的左右。天剛亮,他就穿好了衣服。來不及給獵槍上好子彈,他就到了田野上,身旁跟著那只忠實的斯波迦,隨後便飛跑到了約定的地點。他急不可耐地等了她半個鐘頭左右。終於,灌木叢中有藍色的長馬甲一閃,他看見了,拔腿就朝阿庫琳娜奔過去。她微微一笑,以回報他感激的狂喜。但亞曆克賽當即看出她臉上憂愁與不安的跡象。他想知道原因。莉莎承認,她以為她的行為是輕浮的,她後悔了,今天她不想失信,而這次相會是最後一次了,她請求他斷絕這種對他們絕無任何好處的往來。這一切,當然是用農民的土話說出來的。但那思想感情,對於一個農家姑娘,實在是太不平凡了,使得亞曆克賽大吃一驚。他鼓動如簧巧舌,一心想使阿庫琳娜回心轉意,說她的願望是無可指責的,答應她永不讓她因他而後悔,保證一切都服從她,千萬請求她不要剝奪他的唯一的快樂:單獨會見她,退一步說,即使隔天一次,一周兩次,也罷。他說這話,著實動了真情,這時他確實愛上她了。莉莎聽他說,不吭聲。 「答應我一句話,」她終於開口說了,「你可得永遠不到村裡去找我,或者去打聽我。除了我指定的時間外答應我不找其他機會跟我見面。」 亞曆克賽用神聖的禮拜五發誓,但她笑著止住他。 「我不要你發誓,」莉莎說,「你答應一句話就夠了。」 這以後他們便友好地交談,一邊在森林裡漫步,最後莉莎說:時候到了,他們才分手。亞曆克賽一個人留下來,他弄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姑娘只見面兩次就擁有了操縱他的力量。跟阿庫琳娜的交往對他來說具體一種新奇的魔力,雖然這個古怪的鄉下姑娘的指示他感到是個重負,但他腦子裡從沒閃現過不履行諾言的想法。亞曆克賽雖然手上戴了迷信的戒指,雖然跟人有過秘密通信,雖然有過陰鬱的絕望情緒,但他實際上倒是個熱心腸的好青年,有一顆純潔的、能感受純貞喜悅的心。 倘若放縱我的筆聽它寫下去,那我一定要不厭其詳地描繪一對年輕人如何相會,他倆互相傾慕之情和信賴之感如何與日俱增,他們做了些什麼事,談了什麼話,等等;可是我心裡明白,我的大多數讀者絕不會分享我的這一番樂趣。一般說來,那類不厭其煩的描繪難免甜得膩人。因此,我就從略了。要言不煩,只說兩個月還不到,我的亞曆克賽就已經愛得神魂顛倒了,而莉莎也不亞於他,只是比他沉靜點兒罷了。他倆隻貪圖眼前的快活,很少考慮將來。 從此永不分離的念頭在他倆腦子裡出現得夠頻繁了,但他們從不互相說破。理由很顯然:亞曆克賽不論如何鍾情于可愛的阿庫琳娜,但他總不會忘記自己跟這貧家閨女之間存在的距離;而莉莎呢,她看到兩家父親之間存在的宿怨,不敢指望他們有朝一日能夠和解。此外,她的自尊心還暗中支使她存著模糊的浪漫的希望,但願見到杜吉洛沃村的少東家跪在普裡魯琴諾村鐵匠女兒的腳底下。突然,發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差點把他倆的關係徹底改變了。 一個晴朗寒冷的早晨(我們俄國的秋天這種日子很多),伊凡·彼得洛維奇·別列斯托夫騎馬出門去溜達,在這種場合他總是帶著三條獵狗、一名馬伕和幾個手執響板的小廝。正當此時,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穆羅姆斯基也受到好天氣的誘惑,吩咐套上那匹禿尾的牝馬,騎上它在自己英國化的田野上馳騁。跑到森林邊,他看到自己的鄰人身穿狐皮裡子的高加索外套,高傲地騎在馬上,那人正等著打兔子,小廝們大喊大叫,敲打響板,把野兔從灌木叢中轟出來。如果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能預見到這個不期而遇的情況,那他肯定會掉轉馬頭走另一條道。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正碰上了別列斯托夫,發覺自己跟對方相距不過手槍射程那麼遠了。毫無辦法。穆羅姆斯基本是個有教養的歐洲人,他騎馬走近自己的宿仇跟前,彬彬有禮地向他表示歡迎。別列斯托夫回禮,同樣熱忱,仿佛被拴上鏈子的一頭狗熊按照馴獸人的命令向先生們行禮一樣。 正在這時,一隻兔子從林子裡蹦出來,在田裡飛跑。別列斯托夫和馬伕放開嗓門大叫,放出幾條狗,自己則騎馬全速跟蹤追擊。穆羅姆斯基的馬從來沒有上過獵場,受驚了,便狂奔起來。穆羅姆斯基平日吹噓自己是個了不起的騎手,這時放馬奔馳,私下著實高興能借此機會擺脫掉這個令人不愉快的對手。但他的坐騎沒有發覺前頭有一條深溝,陡然猛拐到一邊去,穆羅姆斯基坐不穩了。他被摔下來,重重地跌倒在冰凍的地上,他只得躺著,痛駡那該死的禿尾巴畜牲。那畜牲感到身上沒有了騎手,清醒過來,立刻站住。伊凡·彼得洛維奇騎馬跑到他跟前,問他摔傷了沒有。與此同時,馬伕抓住籠頭牽來了那匹闖禍的馬。他扶著穆羅姆斯基跨上鞍子,而別列斯托夫則請他到自己家裡去。穆羅姆斯基不能拒絕,因為他覺得自己欠了人家的情。這樣一來,別列斯托夫便得勝回朝了,打了一隻兔子,又抓來受了傷、幾乎變成階下囚的敵人。 兩位鄰居一面用早餐,一面非常友好地談話。穆羅姆斯基請別列斯托夫借一輛馬車給他,因為他承認,摔了一下,他已經不便騎馬了。別列斯托夫送客一直到臺階下,而穆羅姆斯基邀請他明日一定去普裡魯琴諾村吃頓午飯(跟亞曆克賽·伊凡諾維奇一道),要對方答應以後才肯離開。這一來,根深蒂固的宿怨似乎由於禿尾牝馬的一驚而煙消雲散了。 莉莎跑出來迎接格裡高裡·伊凡諾維奇。 「這是怎麼回事,爸爸?」她驚訝地說,「為什麼您腳跛了? 您的馬在哪兒?這輛馬車是誰家的?」 「看你猜得著!我親愛的」。①格裡高裡·但凡諾維奇回答,然後把所發生的事情一一對她講了。 ①原文為英文。 莉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沒等她醒悟過來,他就宣佈:別列斯托夫父子明天要來吃午飯。 「您說什麼?」她說,臉色刷白,「別列斯托夫父子!明天到我家吃飯?不,爸爸!隨您怎麼辦,反正我不露面。」 「怎麼?你瘋了,」父親不以為然,「從什麼時候起你居然這麼害臊,也許,莫非你對他們當真抱著世代的深仇大恨嗎?你可真象個浪漫小說裡的女英雄啦!得了!別淘氣了……」 「不行,爸爸!您就是把世上任何好東西給我,把許多珍珠寶貝給我,我也決不會在別列斯托夫父子跟前露臉。」 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只得聳聳肩膀,不再跟她枉作爭辯,因為他明白,跟她鬥是鬥不出結果的,於是回房休息,在這次值得紀念的遊獵以後也真該歇歇了。 莉莎維塔·格利高裡耶夫娜回到自己閨房裡,立刻叫來納斯嘉。兩個姑娘把明日要來客的事情討論了好久。倘使亞曆克賽認出受過好教育的小姐就是自己的阿庫琳娜,那他會怎樣想呢?對她的行為、人品和智慧會有什麼看法呢?另一方面,莉莎倒很想看看,這次出乎意外的陡然會見會給他產生怎樣的印象……一個好主意在她腦子裡一閃。她當即告訴了納斯嘉,她倆高興得好似撿了一堆寶貝,並決定照辦不誤。 第二天吃早飯時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問女兒,她是不是還堅持要躲避別列斯托夫父子。 「爸爸!」莉莎回答,「如果您覺得方便的話,我就接待他們,不過,我得提出一個條件:不論我在他們面前怎樣露臉,也不管我做什麼,您可不能罵我,也不能露出一點驚訝和不滿的樣子。」 「又打什麼鬼主意了!」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笑著說,「也行!好,好!我同意,隨你怎樣去做。你這個黑眼睛的搗蛋鬼!」他邊說邊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莉莎便跑開張羅去了。 下午兩點正,一輛六匹馬拉的家制馬車駛進院子,開到綠草如茵的園地邊緣。老別列斯托夫走上臺階,兩旁有穆羅姆斯基家的兩個穿制服的僕人攙扶著。他兒子跟隨,一同走進餐廳,那兒酒席已經擺好。穆羅姆斯基把鄰居款待得不能再殷勤了,提議他們在飯前去參觀一下花園和養獸場,就帶領他們沿著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撒了細沙的道路走去。老別列斯托夫心下惋惜竟為了如此無益的癖好而花費的勞動和時間,但出於禮貌,他一字沒提。他兒子既不贊同精打細算的地主的計較,也不同情自以為是的英國迷的虛華。他望眼欲穿,正等著主人的女兒出堂,他已經聽說過不少有關她的情況,雖然,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他的心己另有所歡,但是,年輕的美人兒卻永遠有打動他的力量。 回到客廳,三人就座。兩個老的便回憶往日的時光和自己服公務時的逸聞趣事,而亞曆克賽卻心裡琢磨,莉莎出場後,他要扮演怎樣的角色才算恰到好處。他覺得,冷漠的漫不經心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上策,這麼一想,他就決心這麼做了。門打開,他轉過臉去,神態冷漠,目中無人,那種氣派即使工於心計的情場女子看了也會不寒而慄。很可惜,進來的不是莉莎,而是老密斯冉克遜,她撲了粉,束了腰,低垂眼睛,微微屈膝行禮。這一來,亞曆克賽姿態優美的軍人亮相算是撲了個空。當他還沒來得及抖擻精神以便再戰之際,房門又打開,莉莎進來。大家起立。她父親便給客人作介紹,但他突然發愣了,忙不迭咬咬嘴唇……莉莎,他的黑黑的莉莎,白粉一直擦到耳根,眉毛描得比冉克遜小姐還要黑;一頭捲曲的假髮,比她本人的頭髮顏色淡得多,蓬鬆高聳,就象路易十四頭上戴的撲粉的假髮;「古怪式」①的袖肩高聳,好一似龐巴杜夫人②的鯨骨箍撐的肥大裙子;腰肢束得繃緊,就象個字母X;而尚未典當的她母親的所有鑽石首飾全都派上用場,手指間、脖子邊、耳垂下全都閃爍生輝。亞曆克賽不可能認出這個可笑的光彩奪目的小姐就是他的阿庫琳娜。他父親走上前吻了她的手,他也不得已跟著過去,當他接融她的白嫩的纖細手指的時候,他感到她的手發抖。同時他也來得及觀察她的小小的腳,那是故意擺弄出來,極盡嬌羞之態,顯得楚楚動人。這雙腳倒是稍稍減輕了他對她其他妝束的厭惡。至於她雪白的皮膚和烏黑的眉毛,由於他心地單純,看 第一眼就實在未曾明察,往後也不曾懷疑。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記得自己的諾言,盡力不露出驚訝的神色。但他的女兒的惡作劇使他覺得實在有趣,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而硬綁綁的英國小姐倒笑不出來。她猜到了莉莎用的香粉和眉黛是從她抽屜裡偷去的,因此,氣得她粉白臉盤透出了紅暈。她對年輕的頑皮姑娘憤然瞪了幾眼。而那個搗蛋鬼卻裝著沒有看見,打算以後再找個時間向她作詳細的解釋。 ①原文為法文:「古怪式」。 ②龐巴杜夫人(1721——1764)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婦。 大家在餐桌旁入座。亞曆克賽繼續扮演漫不經心的沉思者的角色。莉莎忸怩作態,透過牙縫說話,嬌滴滴像是唱小調,並且只說法國話。她父親不時出神地望著她,不明白她搞的什麼鬼名堂,但覺得這一切實在夠味。英國小姐則氣衝衝,一言不發。唯有伊凡·彼得洛維奇好似在家裡一樣:吃了兩個人分量,喝了也不少,講笑話講得自己發笑,並且談吐越來越親切,不斷打哈哈。 終於他們從餐桌邊站起身,客人離去。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這時開懷大笑,拋出一大堆問題。 「你怎麼想到要捉弄他們呢?」他問莉莎,「你要知道,香粉對你倒正合適。我不懂女士們化妝的秘密,不過假如我處在你的地位,我也要擦粉的,當然不會擦得太多,淡淡的一層也就行了。」 莉莎正為自己計謀的成功而心花怒放。她擁抱爸爸,保證考慮他的建議,然後跑去安撫發氣的密斯冉克遜。那老小姐好不容易才給她打開房門並聽她作解釋。莉莎說,在陌生人面前,要她露出那麼黑黑的皮膚,實在是蠻不好意思,而她又不敢請求冉克遜小姐……但她深信,小姐心腸好,一定會原諒她的……冉克遜小姐氣消了,吻了吻莉莎,為了表示和解,送了她一小盒英國香粉。莉莎欣然接受,感激不盡。 讀者猜想得到,第二天早晨莉莎不會耽誤林子裡的幽會。 「少爺!你昨天去過我們東家屋裡吧?」她立即問亞曆克賽,「你覺得我們的小姐怎麼樣?」 西曆克賽回答說,他沒留神。 「多可惜?」莉莎說。 「為什麼可惜?」亞曆克賽問。 「因為我想問你,別人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他們說什麼?」 「說什麼我很象小姐,真的嗎?」 「亂彈琴!她跟你一比,簡直是個醜八怪。」 「哎喲,少爺!你這麼說真罪過!我們的小姐白白淨淨,穿得好漂亮呵!我哪裡能夠跟她比呢?」 亞曆克賽對她發誓,說她比所有白嫩的小姐都好看,為了使她完全放心,她便繪聲繪影歷數她小姐滑稽可笑之處,弄得莉莎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過嘛,」她歎口氣說,「就算小姐有些可笑吧,可我跟她一比,終歸是個不識字的傻丫頭。」 「嗯!」亞曆克賽說,「這倒不必犯愁!你要願意,我馬上教你認字。」 「這話當真?」莉莎說,「真的來試試看,好嗎?」 「來吧!親愛的!咱們就開始。」 他倆坐下來。亞曆克賽從兜裡掏出一枝鉛筆和一個小本本,阿庫琳娜學字母,速度非常快。亞曆克賽不能不為她的理解力感到驚訝。第二天早上她就已經想要動手試著寫字了,起初鉛筆不聽她使喚,但過了幾分鐘,她描劃的字就相當工整了。 「簡直是奇跡!」亞曆克賽說,「我的教學法真比倫康斯特教學法①還要快。」 上到第三課,阿庫琳娜真的能夠按音節勉強讀出《貴族之女娜塔麗亞》②了,並且還不停地談出心得體會來。亞曆克賽著實驚歎不已。而整整一張紙,塗抹得密密麻麻,那是她從這本小說裡摘錄的好句子。 ①倫康斯特(1771年——1838年)英國教育家,他的教學主張互教互學。 ②俄國作家卡拉姆辛(1766——1828)的小說。 過了一個禮拜,他們便開始通信。郵局設在一個老橡樹的洞裡。納斯嘉暗中當郵差。亞曆克賽往那兒寄出粗大字體寫成的信,又從那兒收到自己戀人用歪歪斜斜的字體寫在普通藍色紙張上的信。阿庫琳娜顯然在學習優美的文體,她的智力也顯著地在發展和形成。 與此同時,伊凡·彼得洛維奇·別列斯托夫跟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穆羅姆斯基之間的交情越來越鞏固,很快便發展成為友誼,這事自有其原因。穆羅姆斯基不時設想,在伊凡·彼得洛維奇死後,他的所有產業將轉到亞曆克賽·伊凡洛維奇手裡,到那時亞曆克賽·伊凡諾維奇將是本省最有錢的地主之一,而他又沒有任何理由不跟莉莎結婚。至於老別列斯托夫,從他那方面說,雖則他在鄰居身上也曾看出有點行為乖張(或者用他的話說,叫英國式的糊塗),但並不否認他有許多顯著的長處,例如,罕見的隨機應變的能力,而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又是有權有勢有名的普龍斯基伯爵的近親,伯爵對亞曆克賽的前程可能大有好處,而穆羅姆斯基(伊凡·彼得洛維奇這樣想)大概也高興借此有利可圖的聯姻機會把女兒嫁出去。開初兩個老頭子都在肚子裡各打各的算盤,後來互相交換意見,一拍即合,於是約好按程序完成此事,各人從各自的方面立即著手促其實現。穆羅姆斯基面前有一道難題:勸說他的蓓西儘快跟亞曆克賽混熟,而自從那次可堪紀念的午餐以後,她還沒有見過他一面哩!看起來,他兩人彼此並不太感興趣,至少亞曆克賽沒有再到普裡魯琴諾村來過。而每當伊凡·彼得洛維奇賞光前來拜訪的時候,莉莎便照例躲進自己閨房去了。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想:「不過,倘若亞曆克賽每天來我這兒,那麼,蓓西將理當愛上他的。天下事,都在情理之中。時間會安排一切。」 伊凡·彼得洛維奇卻很少為自己的意圖能否成功而擔心。當天晚上,他就把兒子叫到書房,他抽著煙斗,沉默了一會,開口說道:「阿略沙!你怎麼好久不提要去服軍役了呢? 或者驃騎兵軍服已經不那麼吸引你了吧……」 「不,爸爸!」亞曆克賽恭恭敬敬地回答,「我看到,你不大喜歡我參加驃騎兵,而服從你就是我的天職。」 「好!」伊凡·彼得洛維奇說,「我看你倒是個聽話的兒子,這使我寬心。我不想挾制你,我不強迫你目前就去……擔任文官職務,目前我要讓你成親。」 「跟誰結婚呢,爸爸?」驚慌的兒子問。 「跟莉莎維塔·格利高裡耶夫娜·穆羅姆斯卡婭結婚,」 伊凡·彼得洛維奇回答,「姑娘再好不過了,不是嗎?」 「爸爸!我還沒考慮結婚。」 「你沒考慮,我替你考慮了,反復考慮了。」 「那是您的事,可我一點也不喜歡莉莎·穆羅姆斯卡婭。」 「以後會喜歡的。習慣忍耐,相親相愛。」 「我覺得我不能成全她的幸福。」 「她的幸福用不著你擔憂。怎麼?你這就叫尊重父親的意志?好傢伙!」 「隨你怎麼辦,反正我不想結婚,也決不結婚。」 「你得結婚!不然,我要詛咒你,上帝作證!我要把家產賣光,蕩光,不給你留下一文錢。我限你考慮三天,這以前,看你膽敢在我跟前露臉!」 亞曆克賽心裡明白,倘使父親腦袋瓜裡起了某個念頭,那麼,照塔拉斯·斯柯季寧①的說法,就是用釘子也挖不掉。但是,亞曆克賽脾氣象父親,要說服他也難辦到。他回到自己房裡,開動腦筋思考問題:關於父親的權限,關於莎莉維塔·格利高裡耶夫娜,關於父親要使他變成叫化子的並非兒戲之辭,最後想到了阿庫琳娜。他 第一次看得清清楚楚:他真正火熱地愛上了她。跟農家姑娘結婚,靠自己勞動過活——這個浪漫主義的念頭在他腦子裡產生了,這個決定性的行動他越是考慮周詳,便越是發覺它入情入理。森林中的幽會由於季節多雨而中斷了一段時間。他便給阿庫琳娜寫了一封信,字體極其清晰,語言熱情奔放,向她宣佈那威脅他們的危險,同時向她求婚。他當即把信投到樹洞裡,然後回家睡覺,心地坦然。 ①馮維辛的喜劇《絝褲少年》中的一個人物。 第二天,主意已定的亞曆克賽一大早便去穆羅姆斯基家,想要跟他開誠佈公談談。他希望說服那位老人寬容並把他拉到自己方面來。 「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在家嗎?」他問道,把馬勒住停在普裡魯琴諾村宅第臺階下。 「不在家,」僕人回話,「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一清早就出去了。」 「真不湊巧!」亞曆克賽心裡想,「至少莉莎維塔·格利高裡耶夫娜在家吧?」 「她在家,大人!」 亞曆克賽從馬上跳下來,把韁繩交給僕人,不經通報便進去了。「一下子就解決,」他想,走向客廳,「我要跟她本人解釋。」 他闖進客廳……愣住了!莉莎……不!是阿庫琳娜,心愛的黑丫頭阿庫琳娜,她沒穿長馬甲,倒穿了一件雪白的晨衣,坐在窗前正在讀他的信。她那樣專注,連他走進來也沒聽見。亞曆克賽快活得大叫起來。莉莎一驚,抬起頭,驚叫一聲便要跑。他撲過去一把抓住她。 「阿庫琳娜!阿庫琳娜!」 莉莎使勁想掙脫……「放開我!先生!你發瘋了?①」 ①原文為法文。 「阿庫琳娜!我的朋友阿庫琳娜」他連連說,吻她的手。 老密斯冉克遜在一旁觀看這一幕,她不曉得要如何設想才妙。恰好這時房門推開,格利高裡·伊凡諾維奇進來。 「啊哈!」穆羅姆斯基說,「看起來,你們的事情完全弄好了……」 請讀者恕我不再多費筆墨來描寫結局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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