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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站長


  十四品的小小官兒,

  驛站上的土皇帝。

  維雅齊姆斯基公爵①

  ①維雅齊姆斯基(1792—1878),俄國詩人。這兩句引自他的詩《驛站》,普希金稍加修改。

  誰人不罵驛站長?哪個不跟他們吵架?有誰在大發雷霆的時候不索取那本要命的「功過冊」,在那上頭枉費筆墨控告他們盛氣淩人、冥頑不靈和消極怠工呢?有誰不把他們當成不齒于人類的壞蛋,簡直如同往日包攬訟獄的刀筆吏,或者,起碼也酷似穆羅姆森林裡翦徑的土匪?不過,我們如果為人公道,設身處地為他們想一想,那麼,我們評判他們的時候就會寬和得多了。驛站長是何許人?十四等官階的背黑鍋的角色,那官銜只夠他抵擋拳打腳踢之用,而且並非每次都抵擋得住(我懇請讀者憑良心)。維雅齊姆斯基公爵開玩笑稱之為土皇帝的人的職務究竟如何呢?難道不是實實在在的苦役嗎?日夜不得安寧。旅客把枯燥乏味的旅行中一路憋出來的滿腔悶氣一股腦兒都發洩到了驛站長身上。天氣壞,行路難,車夫強,馬匹懶——全都怪他!一腳跨進他那寒酸的住房,過路客准得拿他當仇人一樣怒目而視;倘束他能夠很快打發掉一位不速之客,倒還好;不過,如果剛好沒有馬匹呢?……老天爺!會罵得他狗血淋頭,恐嚇之辭也跟著劈頭蓋腦!下雨或雨交雪的壞天氣,他卻被逼得挨家串戶去奔波。暴風雪和主顯節前後天寒地凍的時候,他卻溜進穿堂裡,暫時躲開發火的旅客的辱駡和衝撞,偷得一分鐘的清閒。一位將軍駕到,站長誠惶誠恐,撥給他最後兩部三套馬車,其中一部還是特快郵車。將軍去了,連謝謝也不說一聲。過了五分鐘——又是一陣鈴鐺!……軍機信使又到,把驛馬使用證往桌上一扔!……我們只要把這一切好好體味一下,那麼,我們心頭的怒火便會自行熄滅,不由得對他懷抱真誠的同情心了。再多說幾句:二十年來,我走遍了俄羅斯的東南西北。幾乎所有的驛道我都熟悉,幾代車夫我都認得,很少有驛站長我沒打過交道,很少有驛站長我認不清其面孔。我旅途觀察所積累的有趣的材料我打算不久的將來整理出版。此刻我只指出一點:對驛站長這一類人的看法大都是不公正的。這些遭人唾駡的站長,一般說來大都為人平和,天性助人為樂,愛跟人交往,不求名,也不太逐利。聽他們談話(可惜過路君子對此毫不在意),真可以學到不少有趣和有益的東西。至於我本人,我得承認我寧願聽聽他們聊天,不願領教因公出差的某位六等文官高談闊論。

  不難猜到,在驛站長這些可敬的人物中間有我的朋友。實際上,對其中一個人的懷念我是珍惜的。情境曾經使得我跟他接近,下面我就打算跟我親愛的讀者談談這個人物。

  1816年5月,我有事沿著現已廢棄的某驛道經過某省。當時我官職卑微,只能乘坐到站換馬的驛車,付兩匹馬的公費。因此站長們對我不講客氣,我得常常據理力爭方能得到我自認為有權得到的東西。我年輕,火氣大,一看到站長把為我準備的三匹馬套到某位官老爺的轎車上,我便惱恨站長卑鄙,罵他沒有骨頭。同樣,在省長的宴會上,精明勢利的僕役按官階次第上菜,走過我跟前而不予理睬,這種事,也令我長久耿耿於懷。上述兩件事,現在我倒覺得是天經地義的了。倘若廢棄通行的規矩:「小官敬畏大官」,而改換另一個規矩:「惺惺愛惜好漢」,那麼,實際上我們將怎麼辦?那會爭得打破頭!僕役上菜從誰開始?閒話少說,再來說我的故事要緊。

  那一日天氣炎熱。車子距離××站還有三俄裡,開始下小雨了,不一會,大雨傾盆,淋得我渾身不剩一根幹紗。到了站,我

  第一件事便是趕快換衣,第二件事便是要茶。

  「喂!冬尼婭!」站長叫道,「茶炊拿來,再拿點奶油。」

  他說了這話,從屏風後邊走出一個約莫十四歲的女娃,跑進了前堂。她的美貌令我一驚。

  「她是你的女兒?」我問站長。

  「是女兒,大人!」他說,神態怡然自得。「她腦子聰明,手腳麻利,就象她下世的娘。」

  於是他便動手登記我的驛馬使用證。我閑著無事,便來觀賞掛在他簡陋而整潔的房間的牆上的一幅幅圖畫。這幾幅畫,畫的是「浪子回頭」的一套故事。

  第一幅,一個頭戴便帽,身穿寬袍的可敬的老人送走一個心氣浮躁的少年,他匆匆忙忙接受老人的祝福和一個錢袋。第二幅,集中尖銳地描繪了年輕人的墮落:他坐在桌邊,一群酒肉朋友和厚臉皮的蕩婦圍繞著他。第三幅,蕩光錢財的年輕人身穿粗布袍子,頭戴三角帽,正在牧豬,跟一群豬同槽吃潲,他面帶愁苦和悔恨之色。最後一幅,描繪他回到父親身邊:慈祥的老人穿戴同樣的衣帽,迎接兒子跑出來,浪子跪下;遠景畫了廚子在屠宰一頭一肥牛,哥哥在探問僕人這天倫之樂的起因。每幅畫下邊,我都讀到很貼切的詩句。這套畫,還有栽在瓦盆裡的鳳仙花、掛了花幔子的床鋪以及當時我周圍的其他家什至今我還記憶猶新。此刻那主人的音容笑貌還歷歷在目,他五十來歲,氣色很好,精力挺旺,穿一件深綠長制服,胸前掛著帶子褪了色的三枚勳章。

  我還沒來得及給老車夫付清車錢,這時,冬尼婭捧著茶炊回來了。這小妖精瞅我第二眼便看出了她已經贏得了我的好印象,垂上藍藍的大眼睛。我找她談話,她答話,全無半點忸怩之態,儼然象個見過世面的大姑娘了。我請她父親喝杯果露酒,給冬尼婭倒了一杯茶。我們三人便開始聊天,好似我們早就是熟人了。

  馬匹已經準備停當,但我還是不願離開驛站長和他的女兒。最後我只得向他們道別了。她父親祝我一路平安,女兒一直送我上車。在門廳裡,我停住,請求她允許我吻她,她同意了……

  自從幹了這件事情之後,我能掐指算計我有過多少次的接吻,但沒有一次在我心坎裡留下如許長久、如許甜蜜的回味。

  過了幾年,境遇又迫使我走上同一條驛道,我又到了先前的地方。我記起了老站長的女兒,一想起又將見到她,我的心就樂開了花。但是,我心裡嘀咕,老站長或許調走了,冬尼婭或許已經嫁了人,甚至老人已死或冬尼婭已死的念頭也曾在我腦子裡一閃。我心頭懷著不祥的預感駛向××站。

  馬匹在驛站前的小屋旁邊停下。走進屋裡,我立即認出了「浪子回頭」的那幾幅畫。桌子和床鋪仍然放在原地,但窗口已經沒有了鮮花,周遭的一切顯得零亂和衰敗。站長睡下了,身上蓋件大衣。我一進來就驚醒了他,他爬起來……他正是薩姆松·威林,老多了,當他正待動手登記我的驛馬使用證的時候,我望著他一頭白髮,滿臉皺紋,鬍子拉碴好久沒剃,背脊佝僂——三四年工夫竟能使一名身強力壯的漢子變成一個衰朽的老頭兒,我怎能不驚訝呢?

  「你認識我嗎?」我問他,「我跟你是老相識了。」

  「也許是,「他回答,神色陰沉,「這兒是一條大道,過路旅客很多。」

  「你的冬尼婭還好嗎?」我又問。

  老頭兒鎖緊眉頭。

  「天曉得!」他回答。

  「那麼,她出嫁了?」我問。

  老頭兒假裝沒有聽見我的話,繼續小聲念著我的驛馬使用證,我不再問下去了,吩咐擺茶。好奇心使我不安了,我指望一杯果露酒會解放我的老相識的舌頭。

  我沒看錯,老頭兒不嫌棄喝一杯。我看到,一杯甜酒下肚,他的陰沉的臉色便開朗了。第二杯倒下去,他的話就多了。他說他記起我了,或者裝做記得。而我便從他嘴裡聽到了一段故事,當時使我感動不已。

  「這麼說,您認得我的冬尼婭囉?」他說起來,「有誰不知道她呢?唉!冬尼婭,冬尼婭!了不得的丫頭!那時節,誰打從這兒路過,沒有一個不誇她,沒有一個說她的壞話。太太們送她東西,有的送頭巾,有的送耳環。過路的老爺們藉故停下不走,說是要吃頓午飯或者晚飯,其實嘛,不過是為了再多瞧她幾眼。那時節,不論脾氣多大的老爺,一見到她就老實了,跟我說話也變得和氣了。先生!信不信由您:官差和軍機信使跟她談話,一口氣就談上半個鐘頭哩!她撐持著這個家:收拾屋子,張羅一切,這個家弄得順順當當。而我嘛,是個老傻瓜,真是看她看不厭,疼她疼不夠哩!難道我不愛我的冬尼婭,不疼我的孩子嗎?難道她的生活過得不好嗎?可不是,禍從天降,在劫難逃呀!」

  接著,他把他的痛苦詳詳細細告訴了我。

  三年前,一個冬日的黃昏,驛站長正拿本新冊子劃格子,女兒在屏風後面縫衣,一駕三套馬車到了。一個旅客頭戴毛茸茸的冬帽,身穿軍大衣,外罩披風,走將進來,開口就要馬匹。而馬匹全都出差去了。聽了這話,旅客便提高嗓門,揚起馬鞭。但是,見慣了這種場面的冬尼婭急忙從屏風後面跑出來,和顏悅色地問他:他先生要不要吃點什麼?冬尼婭一露面便產生了照例的效果。旅客怒火全消,他同意等待馬匹並且要了一份晚餐。他摘去濕透了的毛茸茸的帽子,解開披風,脫掉大衣,此人卻原來是個身材秀美、蓄了兩撇黑鬍鬚的年輕驃騎兵軍官。他在站長身旁坐下,跟他和他的女兒愉快地聊天。晚餐端上來了。這時馬匹已經回來,站長去吩咐,馬不用喂了,給這位旅客的馬車立即套上。他吩咐回來一看,年輕人已經暈倒在長凳上,幾乎不省人事了:他感覺不妙,頭痛頭暈,走不得了……怎麼辦?站長把自己的床鋪讓給他,並且決定,病人如果還不見好,明晨便打發人到C城去請醫生。

  第二天病人更不得勁了。他的僕人騎馬進城去請大夫。冬尼婭用浸了醋的手帕紮在他頭上,坐在他床邊做女紅。站長在場,病人便哼哼唧唧,幾乎不說一句話,不過嘛,他倒喝了兩杯咖啡,一邊哼哼,一邊要吃午飯。冬尼婭一直守護他。他時不時喊口渴,冬尼婭便端給他一杯她親手調製的檸檬水。病人只打濕一下嘴唇,趁每次遞還杯子的機會,他照例伸出軟綿綿的手捏一捏冬妞莎①的小手兒,以示感激不盡。午飯前大夫來了,給病人按了脈,用德國話跟他談了一陣子,然後用俄國話宣佈,病人只需好好保養,再過兩三天就可以上路了。驃騎兵給了他二十五個盧布的出診費,並請他一道用膳。醫生沒有推辭。他兩位胃口挺大,喝了一瓶酒,然後分手,雙方得意。

  ①冬尼婭的愛稱。

  再過一天,驃騎兵完全康復。他分外高興,一個勁尋開心,要麼找冬尼婭放刁,要麼跟站長淘氣,不然就自個兒吹吹口哨,跟過往客人閒聊天,幫助把他們的驛馬使用證登記入冊。如此這般,他便贏得了忠厚老實的站長的歡心,到第三天早晨,站長竟捨不得跟這個逗人憐愛的小夥子分手了。那天是禮拜日,冬尼婭打點去做禱告。驃騎兵的馬車套好了。他跟站長告別,大大方方付了食宿費,再跟冬尼婭道別,自動提出要送他到村口教堂去,冬尼婭猶疑不定……

  「你怕什麼?」她父親說,「大人又不是狼,不會把你吞掉。

  跟他坐車去教堂吧!」

  冬尼婭上車坐在驃騎兵身旁,僕人跳上趕車台,車夫一聲吆喝,馬兒便起步了。

  可憐的驛站長真糊塗,他怎麼能允許他的冬尼婭跟驃騎兵一同坐車走呢?他怎麼會那樣懵懂,當時他的腦瓜幹嗎不頂用了?還沒有過半個鐘頭,他心疼了,絞得痛,惶惶然失魂落魄,終於忍不住了,拔腿就去教堂。他到了那裡一看,人都散了,不見冬尼婭,庭院裡沒有,教堂門口也沒有。他急忙走進教堂,但見神父從祭壇上走下來,執事在滅燭,兩個老太婆還在角落裡祈禱。冬尼婭還是不見!可憐的父親搜羅渾身氣力才打定主意去問教堂執事:她來做過禱告沒有?執事回答:沒來。站長往家走,已經半死不活了。只剩下一線希望了:冬尼婭由於少不更事而自作主張,也許滑溜到下一站,上她教母家做客去了。憂心忡忡,他坐等那駕三套馬車回來(就是他允許她坐上去的那一輛呀!)黃昏時候車夫終於回來了,喝得爛醉,他帶來一個致命的消息:「冬尼婭從那一站又往前走了,跟驃騎兵一道。」

  這一擊,老頭兒可受不住了。他頹然往床上一倒——就是年輕拐子手昨晚睡的那張床。此刻站長回想種種情景,猜透了那病是假裝的。這可憐人生了一場厲害的熱病。把他送到C城就醫,調來了另一個人暫時代理他的職務。正是那個給驃騎兵按脈的醫生現在給他治病。他向站長說,那年輕人根本沒病,當時他早就猜出了此人居心不良,但他不敢則聲,因為怕挨鞭子。不論這德國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吹噓他有先見之明,他的話反正一點也不能安慰可憐的病人。病剛剛好轉,驛站長便向C城郵務局長告假兩個月,對誰也不告知自己的打算,便徒步出門尋找女兒去了。他從驛馬使用證上得知騎兵大尉明斯基是從斯摩棱斯克動身前往彼得堡去的。那個送走明斯基的車夫說,冬尼婭一路哭哭啼啼,不過,看起來,她倒心甘情願。

  「說不定,」站長暗自思量,「我會把我的迷途的羔羊領回家。」

  心存一線希望,他到了彼得堡,住在伊茲曼諾夫斯基團的駐地,他的老同事,一個退伍軍士家裡,立即開始尋找女兒。不久他打聽到騎兵大尉明斯基正在彼得堡,住在傑蒙特飯店。站長決定去找他。

  一天清晨,他走進明斯基的前廳,請求通報大人:有個老兵求見。那勤務兵一邊擦著上了楦頭的皮靴,一邊說,老爺正在睡覺,十一點以前不會客。站長走了,到了指定的時刻他又回來。明斯基本人出來見他,身穿晨袍,頭戴鮮紅小帽。

  「怎麼,老兄?你要幹嗎?」他問站長。

  老頭子心裡嘣嘣直跳,淚珠兒往上湧,嗓門發顫,僅僅擠出一句話來:「大人!……請您做做好事吧!……」

  明斯基眼風飛快地瞟了他一眼,臉紅了,抓住他的手把他引進書房,隨手倒閂門。

  「大人!」站長接著說,「覆水難收,至少,請您把可憐的冬尼婭還給我吧!您把她已經玩夠了,別毀了她!」

  「我做過的事,你扳不轉來了,」年輕人說,神色狼狽,「我在你面前有錯,我樂意請你原諒。但是,要我離開冬尼婭,你甭想。她會幸福的,我向你發誓。你要她幹嗎?她愛我,她對從前的環境已經厭棄了。不論是你還是她——你們都不要忘記,事情已經發生過了。」

  然後,他給站長袖口裡塞了點兒東西,打開門,於是站長自己也搞不清不知怎地就到了街上。

  他發呆,好久站住不動,後來他發覺袖口裡塞了一團紙。他取出來展開一看,卻原來是幾張揉得皺巴巴的五盧布和十盧布的鈔票。他眼眶裡又湧出了淚水,這是憤怒的眼淚!他把鈔票捏成一團,往地上一扔,用鞋跟使勁地踩,憤然而去……走了幾步,停住腳,想了想……再回轉身……但鈔票已經沒了。一個衣冠楚楚的後生,看到他,跳上馬車,一屁股坐下,對車夫一聲喊:「走!」

  站長不去追趕。他決定回到他的驛站去,但他想,動身前他跟可憐的冬尼婭至少總得再見一面。為了這事,兩天以後他又去明斯基那裡。但這一回勤務兵很嚴厲地對他說,老爺任何人也不接見;拿胸膛把他從前廳裡頂出來,使勁砰關門,門差點碰了他的鼻子。老頭站著,站著——只得走!

  就在這一天黃昏時候,他在救苦救難大教堂做了禱告,沿著翻砂街走過去。突然,一輛華麗的轎車急馳而過,站長認出了車上坐著明斯基。轎車停在一棟三層樓房的大門前,驃騎兵下車跑上了臺階。一個幸運的念頭在站長腦子裡一閃。他轉過身,走到車夫跟前。

  「這是誰家的馬車,老弟?」他問,「不是明斯基的嗎?」

  「正是。」車夫回答,「你要幹嗎?」

  「是這麼回事,你家老爺吩咐我送張條子給他的冬尼婭。

  可我記不得他的冬尼婭住在什麼地方。」

  「就在這兒,第二層。不過,你的條子來遲了,老兄!現在,老爺本人已經在她那兒了。」

  「不要緊,」站長說,心悸魄動,說不清什麼滋味在心頭,「謝謝你的指點,不過,我還有我的事情要辦。」說了這話,他就走上樓梯。

  門關著。他按了門鈴,一顆心沉沉地等了幾秒鐘。鑰匙響了,門對他打開。

  「阿芙朵琪婭·薩姆松諾夫娜住這兒嗎?」

  「是這兒,」年輕的女僕回答,「你找他有什麼事?」

  站長不答腔,走進客廳。

  「不行!不行!」女僕在後面叫起來,「阿芙朵琪婭·薩姆松諾夫娜有客。」

  但站長不聽她,一直朝前走。頭兩間房裡很暗,第三間房裡有燈。他走到開著的門邊,停住腳。房間陳設華麗,明斯基坐著在出神。冬尼婭周身珠光寶氣,穿著時髦,側身坐在明斯基靠椅的扶手上,模樣活象個英國馬鞍上的女騎士。她情意纏綿,注視著明斯基,撚一綹他那烏黑的鬈髮纏繞在自己指環閃爍的纖指上。可憐的老站長啊!他從來沒有見過女兒竟有這般美豔。他情不自禁從一旁欣賞著她。

  「誰呀?」她問,沒抬頭。

  他還是不吭聲。冬尼婭沒聽到回答便抬起頭……她大叫一聲,跌倒在地毯上。明斯基吃了一驚,彎下身去把她抱起,突然,見到老站長站在門口,他便放下冬尼婭,向老人走過來,氣勢洶洶,渾身打戰。

  「你要幹嗎?」他對站長說,咬牙切齒,「你幹嗎老纏著我?你這土匪!或許,你要殺我嗎?出去!滾!」一隻有勁的手一把揪住老頭的衣領,只一推,他便到了樓梯上。

  老頭回到自己的住處。他的那位朋友要他去告狀。但是,老頭想了想,擺擺手,決心忍氣吞聲算了。兩天以後他從彼得堡回到自己的小站,重操舊業。

  「眼看三年了,」最後他說,「我失去了冬尼婭,一個人過活,得不到她的一絲風聲、半點消息。她活著,還是死了,天曉得!什麼事都可能發生。這種姑娘,她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末一個,過路浪子拐了去,養一陣子然後扔掉了事。這種傻丫頭彼得堡多的是,今日遍身羅綺,一眨眼,明日就跟窮光蛋一道去掃街了。我有時想,我的冬尼婭或許已經淪落了,想到這點,不由得把心一橫,但願她快點死掉……」

  以上便是我的朋友老站長所說的故事。說這故事的時候,他幾次喉口作梗,泣不成聲。他操起上衣的下擺愴然擦掉淚水,就像是季米特裡耶夫①的敘事詩中的那個熱心腸的傑連季奇一樣。他掉淚,部分原因倒要怪果露酒,他灌下去足有五杯。不過,無論如何,這一滴滴淚珠兒強烈地感動了我,使我久久不能忘懷老站長,使我久久惦記著可憐的冬尼婭……

  前不久我又路過××小地方。我記起了我的朋友。我打聽到他管理的那個驛站已經撤銷了。我問:「老站長還在世嗎?」沒有誰能夠肯定回答。我決定去尋訪我那熟悉的老地方,便租了幾匹馬到了H村。

  ①季米特裡耶夫(1780—1837),俄國詩人。這裡提到的敘事詩是他的《退伍騎兵司務長》。

  那是深秋時節。灰濛濛的雲層佈滿天空。冷風從收割了的田野上撲面吹來,刮落枝頭的黃葉和紅葉飄飄亂舞。進村時太陽快落山了,我在驛站小屋旁邊停車。門廳裡(可憐的冬尼婭曾經在這兒吻過我)走出來一個胖婆娘,她對我的問題回答說:老站長過世快一年了,他原先的房子裡住下了一個釀酒師傅,她便是那人的老婆。我感到白跑了一趟,並且惋惜白花掉的七個盧布。

  「他怎麼死的?」我問釀酒師傅娘子。

  「喝酒醉死的,老爺!」

  「他埋在哪裡?」

  「就在村子邊上,挨著他老伴的墳。」

  「帶我到他墳上去看看行嗎?」

  「幹嗎不行?喂!萬卡!你跟貓崽玩得也夠了,來!領這位老爺上墳地去,把站長的墳指給他看。」

  她說這話的時候,一個遍身襤褸的紅頭髮獨眼龍小孩跑到我面前,他馬上帶我去墳地。

  「你認得過世的老站長嗎?」路上我問他。

  「怎麼不認得?他教我削哨子。有的時候他從酒店走出來(祝他早進天國!)我們跟在他背後,口裡叫:『老爺爺!老爺爺!給幾個核桃吧!』他就把核桃分給我們吃。他老是跟我們玩。」

  「過路的旅客記得他嗎?」

  「如今旅客少了。陪審官有時也拐彎到這兒來,可他從不問死人。夏天裡有個太太來過,她問起老站長,也上墳地來看過。」

  「怎麼樣的太太呢?」我好奇地問。

  「挺好看的一位太太,」小孩回答,「她坐六匹馬拉的車來的,帶了三個小少爺、一個奶媽、一隻哈巴狗。人家告訴她,老站長死了,她就哭起來,對她的小崽子說:『你們好生坐著,我到墳上去一下就來。』我走上前去願意給她領路,可太太說:『我自己認得路。』她還給了我一個五戈比的銀幣哩!——多好的一位太太呀!……」

  我們到了墳地,那是一塊光禿禿的地方,沒有圍柵,立了許多十字架,沒有一棵樹。我平生從沒見過如此淒涼的墓地。」

  「這就是老站長的墳。」小孩對我說,他跳上一個砂堆,砂堆上埋了個黑黑的十字架,上頭釘了個銅聖像。

  「那位太太也來過這兒嗎?」我問。

  「來過,」萬卡回答,「我遠遠地望著她。她倒下去躺了好久。後來她回到村子裡,叫來神父,給了他錢,坐車就走了。她還給了我一個五戈比的銀幣哩!——多好的一位太太呀!」

  我也給了這小孩五戈比,不再後悔這次旅行了,花掉的七個盧布也不覺得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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