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普希金作品集 > |
暴風雪 |
|
馬蹄踐踏厚厚的積雪, 馬兒飛奔在山包之間, 看!那邊廂有座上帝的教堂, 孤零零,矗立在道路的一旁。 猛然間風雪大作,周遭一片白茫茫, 大雪花一團團,紛紛從空而降, 一隻烏鴉飛臨雪橇的上空,鼓動翅膀, 盤旋在我們的頭頂上, 「呱」的一聲,兆頭不祥! 馬兒匆忙趕路,鬃毛豎起, 凝視黑暗的遠方…… 茹可夫斯基① ①茹可夫斯基(1783—1852)俄國詩人。這兒的詩句引自他的敘事詩《斯維特蘭娜》。 我們值得紀念的那個時代的1811年末,厚道的加夫里拉·加夫裡洛維奇賦閒居住在自己的田莊涅納拉多沃村。他殷勤好客,和藹可親,四近聞名。四鄰往往上他家吃吃喝喝,跟他夫人玩玩賭五個戈比輸贏的波士頓牌,而有的客人來此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看看他的女兒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一個身材苗條、膚色白淨的十七歲的小姐。她被目為有錢的待字姑娘,許多人想獵取她,或者為了自己,或者為了自己的兒子。 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是靠讀法國小說受的教育,因此,其結果自然是墮入情網。她選中的戀愛對象是個窮酸的陸軍準尉,那時他正休假住在自己的村子裡。不言而喻,這青年男子也燃燒起同樣的愛火。但是,女方的父母發覺兩人互相愛戀,便禁止女兒想他,接待他的態度很壞,比接待一個退職陪審員還不如。 我們的一對戀人書信往還不斷,每日在密松林裡或古教堂邊幽會。他們海誓山盟,抱怨命苦,想出種種計謀。如此這般通信和商議之際,他們得出如下結論:(那當然不在話下)既然我倆缺一便不能活下去,而殘忍的父母的死腦筋又妨礙咱們的姻緣,那麼,能否避開他們呢?妙!這個謀幸福的好主意終於光顧了這個年輕人的腦袋瓜,而醉心於羅曼蒂克的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對這個好主意也非常稱心。 冬季到了,他們的幽會也就中止,但情書往還卻更加頻繁了。弗拉基米爾·尼古拉耶維奇在每封信裡都央求她嫁給他,跟他秘密結婚,躲藏一些日子,然後雙雙跪在雙親腳下,二老最終肯定會為戀人的英勇的蠻幹行為和不幸的遭遇所感動,包管會對他們說:「孩子們!投到我們懷裡來吧!」 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久久拿不定主意。一大堆私奔的計劃被推翻。終於她同意了如下辦法:在指定的一天,她應該不吃晚飯,藉口頭疼躲進自己的房間。她的貼身使女本是她的同謀犯。她二人應當穿過屋後的門廊到達花園,花園後面有一輛備好的雪橇,坐上去直奔離涅納拉多沃村五俄裡的冉德林諾村,然後走進教堂,弗拉基米爾會在那裡等她們。 決定命運的那一天前夜,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通晚沒有睡覺。她收拾好東西,包了幾件襯衫和衣裙,給她的女友,一位多愁善感的小姐寫了一封長信,另一封信給自己的父母。她用最動人的辭句向父母道別,陳述愛情的來勢不可抗拒,央求父母饒恕她的過失,她在信的結尾寫道:如果能允許她來日能匍匐在至親的父母膝下,那將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刻。她封好兩封信,封口蓋上圖拉出產的圖章,圖章印出兩顆燃燒的心和文縐縐的題辭。然後在天亮前她躺倒在床上,打了個盹兒,但是嚇死人的幻象不斷驚擾她。時不時她仿仿佛佛覺得,正當她坐上雪橇去結婚的那一刻,他父親止住她,把她在雪地上飛快地橫拖過去,然後扔進黑咕隆咚的無底深淵……她頭朝下飄下去,心裡嚇得說不出的難受;時不時她仿仿佛佛又看見弗拉基米爾倒在草地上,一臉慘白,滿身血污。他就要死了,用刺耳揪心的聲音說話,求她跟他趕快結婚……還有一些不成形的、不連貫的幻象接二連三在她眼前閃過。終於,她從床上爬起來,臉色比平日更加蒼白,並且果真頭痛了。父母看出了她心神不定,慈愛地關切她,連連探問:「瑪霞!你怎麼了?病了嗎?瑪霞!」——這一切,使得她心都要碎了。她極力安慰他們,想裝出快活的樣子,但又裝得不大象。到了晚上,想到這是在自己家裡度過的日子的最後一刻了,她的心緊縮起來。她已經半死不活了,心裡暗暗地跟家裡人和身邊東西一一告別。 開晚飯了,她的心喘喘直跳。她嗓音顫抖地宣佈,她不想吃飯,便離開了父母。父母吻了她,象往常一樣給她祝福。她差點兒哭起來。回房後,她倒在靠椅裡,眼淚汪汪。使女勸她鎮定,勸她打起精神來。一切準備停當。再過半個鐘頭,瑪霞就要永遠放棄這父母的宅子、自己的閨房以及平靜的處女生活了……戶外起了暴風雪,風在吼,百葉窗在抖動,磕碰直響。她覺得,一切都暗藏殺機,兆頭不妙。不久宅子裡安靜下來,都沉沉睡去。瑪霞披一條花披肩,穿上暖和的外衣,小箱子提在手裡,出房走到了後門口。使女跟在後面,拿兩個包袱。她們進了花園。暴風雪沒有平息,風迎面吹來,仿佛想擋住這個年輕的女罪犯。她們好不容易走到花園的盡頭。雪橇已經在路上等候他們了。馬凍僵了,不肯規規矩矩站住不動。弗拉基米爾的車夫在車輪前面走來走去,勒住馬兒。他攙扶小姐和使女坐進雪橇,放好包袱和小箱子,抓住韁繩,馬兒便飛跑起來。好!讓我們把小姐交給命運之神和車夫傑廖希卡的趕車技藝去保護,現在回過頭來看看咱們的年輕的新郎吧! 弗拉基米爾坐車趕路一整天,早晨他找了冉得林諾村的神父,好不容易才跟他談妥,然後到四鄰的地主中間去找證婚人。他去找的 第一個人是個退職的騎兵少尉,四十來歲的德拉文,這人非常樂意當證婚人。他說這種冒險使他回憶起已逝的美好時光和驃騎兵的惡作劇。他留弗拉基米爾吃午飯,並且要他放心,找其他兩個證婚人的事他包了。果然,吃罷午飯,就來了一個蓄有唇須、靴子帶有踢馬刺的土地丈量員施米特,還有縣警察局長的兒子,一個十六歲的小娃娃,他前不久才參加槍騎兵。這兩個不但欣然接受弗拉基米爾的請求,甚至還對天起誓,不惜犧牲性命為他效勞。弗拉基米爾感佩至深地擁抱了他們,然後回家張羅去了。 天斷黑已經好久了。他向自己信得過的車夫傑廖希卡面授機宜,詳詳細細佈置一番,然後打發他駕起三匹馬拉的雪橇去涅納拉多沃村,再吩咐給自己套好一匹馬拉的小雪橇,他不要車夫,自己一個人動身到冉得林諾村去,大約兩個鐘頭以後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也應該到達那裡了。他認得路,全程只要二十分鐘。 可是,弗拉基米爾剛剛出了村口來到田野上,起風了,暴風雪鋪天蓋地而來,他啥也看不見了。一分鐘工夫,道路就蓋滿了雪。四周景物全都消失在昏黃的一團混沌之中,但見一片片雪花狂舞,天地渾然莫辨。弗拉基米爾發覺陷在田裡,於是想再趕到路上去,但卻白費勁。那匹馬瞎忙一氣,時而跑上雪堆,時而陷進溝壑,雪橇時時翻倒。弗拉基米爾費盡心力,但求不要迷失大方向。他覺得已經過了半個多鐘頭了,而他還沒有到達冉得林諾村的叢林。又過了十來分鐘,叢林還是看不見。弗拉基米爾駛過一片溝渠縱橫的田野。暴風雪還沒停,天色不開。馬兒也疲倦了,身上汗流如注,雖然它不時陷進齊腰深的雪裡。 終於他覺得,他走的方向不對頭了。弗拉基米爾刹住雪橇:他開動腦筋,使勁回憶和思索,於是斷定應當朝右拐。他便掉轉雪橇朝右趕去。那匹馬敷衍塞責,挪動步子。他在路上足足花了一個鐘頭了。冉得林諾村應該不遠了。他走著,走著,田野沒個盡頭。到處是雪堆和溝渠,雪橇時時翻倒,他也就時時把它扶起來。時間在消逝。弗拉基米爾著實不安了。 終於他看到那邊廂有個黑黑的東西。弗拉基米爾便轉到那邊去。等他走近一看,卻原來是一片林子。謝天謝地!他想,現在可總算快到了。他沿著林子走,一心想立即走上他熟悉的道路,或者繞過林子:冉得林諾村就在它後面。他很快就上了路,駛進冬季落葉的樹林的陰影裡了。狂風在這裡不能逞強,道路平坦,馬兒長了氣力,而弗拉基米爾也寬心了。 他走著,走著,而冉得林諾村還是看不見,樹林沒個盡頭。弗拉基米爾驚恐地看到,他走進了一片陌生的森林。他絕望了。他打馬,那匹可憐的畜牲放開腿奔跑,但很快就慢下來,一刻鐘以後就一步一步拖著他走了,不管倒黴的弗拉基米爾怎樣使勁都不頂用。 樹木漸漸稀疏了,弗拉基米爾出了森林,冉得林諾還是看不見。這時應該快到半夜了。淚水從他眼眶裡湧出來,他放馬信步走去。這時風雪平息了,烏雲消散,他面前展現一派平川,上面鋪了一層波浪起伏的潔白的地毯。夜色分外明淨。他望見不遠處有個小村莊,零零落落約莫四五家農舍。弗拉基米爾的雪橇向村子駛去。到了 第一家茅屋旁邊,他跳下雪橇,跑到窗前就動手敲打。過了幾分鐘農舍的百葉窗開了,一個老頭伸出一大把白鬍鬚。 「幹啥?」 「冉得林諾村離這兒遠不遠?」 「你是問冉得林諾村遠不遠?」 「對!對!遠不遠?」 「不算遠,只有十俄裡。」 聽了這個話,弗拉基米爾一把揪著自己的頭髮愣住了,仿佛一個人被宣判了死刑。 「你從哪裡來?」老頭接下去說。弗拉基米爾已經懶得回答他的話了。 「老頭!」他說,「你能不能弄到馬匹拉我到冉得林諾去。」 「我們有啥馬匹!」老頭回答。 「那麼,連一個帶路的人我也找不到嗎?我會給錢的,隨他要多少。」 「等一下!」老頭說,放下百葉窗,「我把兒子派給你,他會帶路。」 弗拉基米爾等著。沒過幾分鐘,他又去敲窗子。百葉窗又打開,又現出了大鬍子。 「你要幹啥?」 「你兒子怎麼了?」 「立刻就到。在穿鞋子。你興許凍壞了?進屋來暖和暖和吧!」 「多謝了!叫你兒子趕快出來!」 大門咿呀打開;一個少年拿根拐杖走出來,他走在前頭探路,時而指點,時而又探尋路在那兒,因為路面已被雪堆封住了。 「幾點鐘了?」弗拉基米爾問他。 「快天亮了。」年輕人回答。弗拉基米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到達冉得林諾村的時候,已經是雞叫天亮了。教堂關了大門。弗拉基米爾付了錢給帶路人,然後進了院子去找神父。院子裡不見他派去的三匹馬的雪橇。有怎樣的消息在等待他呢? 不過,讓我們再掉轉頭來著看涅納拉多沃村的地主,看看他們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其實什麼事也沒有。 兩位老人醒來以後走進客廳。加夫里拉·加夫裡洛維奇還戴著睡帽,穿著厚絨布短上衣。普拉斯可維婭·彼得洛夫娜還穿著棉睡衣。擺上了茶炊,加夫里拉·加夫裡洛維奇叫一個使女去問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她的身體怎麼樣,昨晚睡得好不好。使女回來報告,小姐昨晚睡得不好,可現在她感到好了些,她馬上就到客廳來。果然,門開了,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走上前向爸爸媽媽請安。 「你頭疼好了嗎,瑪霞?」加夫里拉·加夫裡洛維奇問她。 「好些了,爸爸!」瑪霞回答。 「瑪霞!你莫不是昨晚煤氣中毒了?」普拉斯可維婭·彼得洛夫娜說。 「也有可能。媽媽!」 白天平安無事,但到了晚上,瑪霞病倒了。派了人進城去請醫生。醫生傍晚才到,正趕上病人說胡話。可憐的病人發高燒,她足有兩個星期瀕於死亡的邊緣。 家裡沒有一個人曉得那預謀的私奔。那天前夕寫好的兩封信已經燒掉了。她的使女對誰也不敢吐露,生怕主人發怒。神父、退職騎兵少尉、蓄鬍子的土地丈量員以及娃娃槍騎兵都很謹慎,並且不無原因。車把式傑廖希卡連喝醉了的時候也從沒多過半句嘴。這樣一來,秘密沒有洩露,雖然有多達半打的人參與其事。可是,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不斷說胡話,自己倒吐露了真情。不過,她的話顛三倒四,以致她母親雖則寸步不離她的病床,也只能從她的話裡頭聽明白一點:女兒拼死拼活地愛上了弗拉基米爾,而這個愛情說不定就是她重病的起因。她跟丈夫以及幾個鄰居商議,最後一致認定:看起來,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命該如此,是命就逃不掉,貧非罪,女人是跟男人結婚,不是跟金錢結婚,如此等等。每當我們難以想出為自己辯解的理由的時候,道德格言就派上大用場了。 這期間,小姐的身體開始康復了。在加夫里拉·加夫裡洛維奇家裡,早就見不著弗拉基米爾了。以前那種冷遇把他嚇怕了。派了人去找他,向他宣佈一個意外的喜訊:同意結婚啦!可是,且看涅納拉多沃的兩位老地主將如何吃驚吧!招他做女婿,他竟然回報了一封半瘋不癲的信。信中宣稱,他的腳從此永遠不會跨進他們家的門檻,並請他們忘卻他這苦人兒,唯有一死才是他的希望。過了幾天,他們得知,弗拉基米爾參軍了,這是1812年的事。 他們有好久都不敢把這消息告訴正在康復的瑪霞。她也絕口不提弗拉基米爾。幾個月過去了,在鮑羅金諾戰役立功和受傷者的名單中看到了他的名字,她暈倒過去,父母生怕她舊病復發。不過,謝天謝地!這一回昏厥總算沒有引出嚴重後果。 另一個災殃又從天而降:加夫里拉·加夫裡洛維奇去世了,全部資產歸女兒繼承。但是,遺產不能安撫她,她真誠地分擔著可憐的普拉斯可維婭·彼得洛夫娜的悲慟,發誓跟母親永不分離。母女倆離開了涅納拉多沃這個令人觸景生情的地方,遷居到自己的另一處田莊××村去了。 一批求婚者又圍著這位既溫柔又有錢的姑娘團團轉了,但她對誰也不給一點兒希望。她母親有時也勸她挑個朋友,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聽了,只是搖搖頭,然後悄悄凝神。弗拉基米爾已不復存在了:在法國人進攻前夕,他在莫斯科死去。瑪霞覺得,對他的懷念是再聖潔不過的了。至少,她保存了能引起對他的回憶的一切東西:他讀過的書籍、他的繪畫、樂譜和為她抄錄的詩歌。鄰居們得知此事,都為她的堅貞不貳驚歎不已,並且懷著好奇心等候一位英雄出場,但願他合當戰勝這位處女阿爾蒂美絲①的哀怨的貞節之心。 這期間,戰爭光榮結束。我們的隊伍從國外凱旋。人民歡迎他們。樂隊奏起了勝利的歌曲:《亨利四世萬歲!》②和《若亢特》③中的吉羅萊斯舞曲和詠歎調。軍官們出征時幾乎都是毛孩子,經過戰火的洗禮,而今已成為堂堂男子,胸前掛著勳章,勝利歸來了。士兵們快快活活地交談,不時夾雜幾句法國話和德國話。難忘的時刻!光榮和歡樂的時刻!聽到「祖國」這兩個字眼,每一顆俄羅斯人的心是怎樣地跳動啊!見面時的眼淚是多麼甜蜜啊!萬眾一心,我們把全民的驕傲跟對皇上的愛戴合而為一。對於陛下,這又是怎樣的時刻呀! ①即女神狄安娜,以貞潔著稱。 ②原文為法文。 ③尼柯羅的歌劇《若亢特,又名探險家》 婦女們,俄國婦女們當時真是無與倫比。平素的冷漠一掃而光。她們欣喜欲狂,著實令人心醉,在歡迎勝利者的當口,她們縱聲大叫:烏啦! 並把帽子扔到空中① ①錄自格裡包耶多夫(1765—1829)的喜劇《智慧的痛苦》。 當年的軍官中有誰膽敢不承認俄國女人給了他最好最珍貴的報酬呢?…… 在那光輝的時節,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正跟母親住在××省,無緣目睹兩個首都歡慶部隊凱旋的熱烈場面。不過,在小縣城和鄉下,那種全民的歡騰或許還要熱烈。一個軍官只要露露面,對他來說,那就等於一次勝利的進軍,穿大禮服的情郎跟他一比,只得甘拜下風。 我們上面已經指出,雖然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冷若冰霜,但她的身旁還是照樣有一批批尋歡探寶者川流不息。不過,這幫人終於一個個悄悄引退,因為她家裡有個驃騎兵少校露面了,他叫布爾明,脖子上掛一枚格奧爾基勳章,臉蛋兒·白·得·可·愛——引用本地小姐們的私房話。他二十六歲左右,休假回到自己的田莊,他正好是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的近鄰。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對他另眼看待。他在場,則她平素的那種閨愁消逝了,顯得特別活潑。千萬不能說,她向他賣弄風情。不過,倘若有位詩人看了她的舉止,定然會說: 如果這不是愛情,又是什麼呢?……① ①原文為意大利文。 布爾明本來也是個非常可愛的青年。他正好具有贏得女人歡心的才智:殷勤機敏,體貼入微,落落大方而無半點矯飾,可又帶點兒無所謂的嘲弄神色。他跟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的交往顯得純樸誠懇和瀟灑自然。可是,無論她說啥幹啥,他的心神和眼風包管追隨不誤。看起來,他是個性情謙遜和文靜的人,但流言編派他從前本是個荒唐的浪子。不過,在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的眼裡,這也無損於他的令名,因為她也跟一切年輕女士一樣,能夠欣然饒恕他的胡鬧,那正好說明他天生勇敢,具有火辣辣的性格。 可是,這年輕驃騎兵的沉默比什麼都……(勝過他的殷勤體貼,勝過他愉快的談吐,勝過他動人的蒼白的臉,勝過他纏著繃帶的手),他的沉默比什麼都易於挑動姑娘的好奇心和激發她的想像力。她不能不默認,她喜歡他,而他本來就聰明機靈,閱歷不淺,大概早已看出她對他另眼看待。為何事到如今她還不見他跪在她腳下,還沒有聽見他表白呢?是什麼障礙攔住了他?那是因為,大凡情真而意切則必心悸而膽怯嗎?那是因為他目中無人嗎?那是採花賊在玩弄欲擒故縱的慣伎嗎?這對她是個謎。她好好想了想,認定膽怯是唯一的原因,因而,她對他更為關懷體貼,倘使環境許可,甚至對他顧盼含情,她想用這等辦法來給他鼓勁。她準備對付最出人意外的大團圓的結局,並且心裡乾著急,等待那浪漫蒂克式的最後表白。秘密,不論其屬何種類型,終歸是女人心上的一塊石頭。她的戰略策略終於取得預期的勝利:至少,布爾明不由得悄然凝神,一雙黑黑的眼珠火辣辣地盯住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的臉。看起來,決定性的時刻快到了。鄰居們已在談論結婚的事,好一似已成定局,而善良的普拉斯可維婭·彼得洛夫娜喜在心頭:女兒終於找到了如意郎君。 一天,老太太坐在客廳裡,一個人擺紙牌卜卦,布爾明走進來,開口就問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在哪兒。 「她在花園裡,」老太太回答,「到她那兒去吧!我在這裡等你們。」 布爾明去了。老太太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心下琢磨:「但願事情今日就有個結果!」 布爾明在池塘邊一株柳樹下找到了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她手裡捧一本書,身穿潔白的連衫裙,儼然是個浪漫小說裡的女主角。寒暄幾句之後,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故意中斷談話,這一來,便加劇了兩人之間的窘態,或許,只有陡然的、決定性的表白才能打破這個僵局。事情也就這樣發生了,布爾明感到自己處境尷尬,說道,他早就想找個機會向她披露自己的情懷,並請她傾聽一分鐘。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合上書本,垂下眼睛表示同意。 「我愛您,」布爾明說,「我熱烈地愛您……」(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臉紅了,頭栽得更低。)「我行為不慎,放縱自己天天見您,天天聽您說話——這真是醉人的幸福啊!……」(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記起了聖·蒲列艾①的 第一封信。)「事到如今,我想反抗命運已經遲了。對您的思念,您溫柔可愛和無與倫比的形象,今後就會成為我痛苦與歡樂的根源,可是,我現在還必得履行一個重大的義務,這就是向您披露一個可怕的秘密,我們中間橫亙著一個不可克服的障礙……」 ①法國作家盧梭的小說《新愛綠綺思》中的男主角。 「障礙永遠存在。」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趕忙打斷他的話,「我永遠不會做您的妻子……。」 「我知道,」他低聲回答她說,「我知道,您曾經愛過一個人,但是他死了,您三年抱屈……親愛的好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請別再剝奪我最後這個自寬自解的機會:我設想,您或許會成全我的幸福,如果那件事……等一下,看上帝的分上,別開口!您使我痛苦。是的,我知道,我覺得,您或許會成為我的妻子,但是——我是個非常不幸的人……我已經結過婚了!」 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驚恐地瞟他一眼。 「我結過婚,」布爾明接著說,「結婚已經是第四個年頭了,而我還不知道,誰是我的妻子,她在哪兒,今後會不會見她一面!」 「您說什麼?」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大聲說,「真奇怪!說下去!等下我也講給您聽……做做好事,你快講下去!」 「1812年初,」布爾明說,「我趕路去維爾納,我的團隊在那裡。有一天晚上到達一個小站,時間已經晚了,我吩咐趕快套馬,突然起了暴風雪,驛站長和車夫勸我再等等。我聽了他們的話,但是,一種說不出的焦躁不安的情緒控制了我,冥冥中仿佛有人推我前進。這時,暴風雪並沒有停。我不耐煩了,便吩咐再套馬,冒著暴風雪上路了。車夫想把雪橇沿著河面趕,那樣要縮短三俄裡的路程。河岸堆滿了雪。車夫錯過了拐上大道的地點,這一來我們發覺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了。風暴沒有停,我看見遠處有一點燈火,於是吩咐往那兒趕。我們駛進了一個村子,木頭教堂裡有燈光。教堂大門開著,柵欄門外停了幾輛雪橇,有人在教堂門前臺階上走來走去。 『到這邊來!到這邊來!』幾個聲音叫喚。 我吩咐車夫趕過去。 『得啦!你在哪兒耽誤了?』有人對我說,『新娘都暈過去了,神父不知道怎麼辦,我們正打算回家去了。快下車!』 「我默默地從雪橇裡跳出來走進教堂,教堂裡燃著兩三枝蠟燭。一位姑娘坐在昏暗的角落裡的一條板凳上,另一個姑娘正在給她擦太陽穴。 『謝天謝地!』後一個姑娘說,『您到底來了!您險些送了小姐的命!』 老神父走到我面前問:『您就要開始嗎?』 『您就開始吧!開始吧,神父!』我漫不經心地回答。 「他們把小姐攙扶起來。我看她長得不賴……我犯了個錯誤,真是不可理解、不可饒恕的輕浮呀!……我貼近她站在講經台前面,神父匆匆忙忙,三個男子漢和一個貼身使女攙扶新娘,只顧照料她去了。給我們舉行結婚禮了。 『接吻吧!』他們對我們說。 「妻子轉過蒼白的臉看我。我正要吻她……她驚叫起來:『哎呀!不是他!不是他!』她頹然倒地,失去知覺。證婚人望著我,驚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扭轉身就走,出了教堂沒有碰到任何阻攔,我跳上雪橇,大聲說:『快走!』」 「天呀!」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驚叫起來,「您不知道,您那可憐的妻子怎麼樣了嗎?」 「不知道,」布爾明回答,「我不知道我在那兒結婚的村子叫什麼名字,我也記不得是從哪個驛站出發的。那時我把我那犯罪的惡作劇根本不放在心上,出了教堂,我便在雪橇上睡著了,第二天早晨才醒過來,已經到了第三個驛站。我過去的跟班行軍時也死了,因此我已經沒有希望找到那個姑娘了,我對她殘酷地開了個玩笑,現在,她可又殘酷地報復了我。」 「天呀!天呀!」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說,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就是您!您還認不出我嗎?」 布爾明臉色發白……跪倒在她的腳下……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